迪伦获奖了,莎士比亚又被牵连进来。据说有大文化人称鲍勃·迪伦是类似莎士比亚的天才,我还没有细细考证,不过应该很有可能,正如也有很多人说说唱乐创作者Eminem有着莎士比亚的语言天分。这都是比较随意的不精确类比,不过若论文化影响和地位,这个类比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莎士比亚创造了一个新世界,一群新类型人物和一批新语汇,这是布鲁姆的意见,足以解释莎士比亚的伟大。文学曾经肩负着创世的功能,莎士比亚自然有异乎常人之处,但也有幸生于一个戏剧舞台拥有无可比拟文化地位的时期(正是因为其影响力巨大,才时时面临被新教徒关闭的可能)。创造新人的任务后来被分散到非想象类写作,又最终归于社会运动和非阅读媒体。萨特说后殖民理论和革命是在创造新人,现在我们认为机器人和人工智能是在创造新人。
我们今天创造新人的手段异常丰富,文学想象似乎不再有独特的力量,它必须和一切造人塑人的方式进行无比激烈的竞争,但是它比不上通俗音乐,比不上电视剧,比不上大型虚拟现实游戏,也比不上再造现实的游乐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许今天的莎士比亚就是迪伦这样的艺术家。
阅读勃兴于印刷文化崛起之时,在西欧是18世纪,在中国或许是晚明,这是一场人类认知和情感的革命,使人们开始学会与书本中的想象世界建立亲密自由的关系。可是到了今天,伏案阅读似乎已经沦为一种保守和懦弱。知识跟随电波磁波无线信号从天上地下海里滚滚涌来,没有好的装备和异常柔韧的头脑,是接收不到的。有头脑都不够,要改装成科技脑才行。
所以,迪伦的获奖是一个信号,一直处于危机中的文学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最大危机,以阅读为传播方式的文学受到了文学人自己的唾弃和嫌恶,而以视听媒体为依托的文字拔得了头筹。
我不太想谈论迪伦歌词的“文学”价值,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太多展开的空间。民谣一直以来都是文学的一部分,不过所谓经典文学大都经过文人的改造,必然以与普通语言不一样作为自己的存在依据。经典文学一直就是借鉴了通俗艺术形式的天才创造,但这并不等同于天才的通俗艺术,两者之间有着微妙但明显的差别。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只是将这种断裂推向极致而已,虽然这些文学流派与二十世纪文化自身所带的荒诞一脉相承的,在表达方式上却有意识地自绝于大众。
所以迪伦得奖的最大意义或许不是在于对其歌词“文学性”的赏析,而在于加深我们对于文学所面临危机的思索。在过去的几波危机中,文学采取的是转战他方的手法:照相出来了,文学便不再简单写实;大众文化强势登场,文学便不再以娱乐为己任。今天我们或许也不得不倡导的同样的策略,当然在表述上可以更强悍一点:正是因为视听文化泛滥,文学便更要坚守其通过阅读来开拓想象的阵地。
想象力是人之为人的乐趣,自由的想象力很容易在虚拟现实中丧失。所有试图想象过奥菲利亚的长相、艾尔辛诺城堡的样貌,和哈姆莱特推开奥菲利亚那一刻心理的读者都知道是什么意思,都可以理解想象力的艰难和快乐(即使你看的是舞台表演,戏剧和电视剧还是不一样的,表演的象征性强,程式化程度高,意义的模糊性要大大增加)。把这一切都作为精确的影像呈现给你看,你不一定会快乐,很可能减少了快乐,开始想念原著。而最快乐的一定是想象力触碰到自己极限的那一刻,读《洛丽塔》的时候,你一定对主人公H.H感到不解,因为他裹挟在梦幻语言中向你袭来的恶与善意而万分迷惑。而这种不解正是极乐,正是毛骨悚然的美。
如果有《西部世界》中描绘的成年游乐园,我相信很多人是不会去的,因为与按照你设想定制的人在一起亲热有意思吗?就像你自己挠自己的痒有意思吗, 会笑吗?突如其来的神奇遭遇是一切幸福的源泉。没有了崇高、未知和迷惑的世界一定很令人绝望,没有了蕴含迷惑的想象,文化一定是灰暗的,而文学始终为你开着一道想象的门,留下了不确定和不解的可能,留下了无穷的期待。热爱文学的人一定相信奇迹,一定在灰暗的时候相信灵魂不灭,在书本里寻找与知己灵魂的相遇,直到这种想象的相遇与现实的偶发诡异性交织在一起。那真是妙不可言的人生。
所以迪伦获奖,是一个重大的危机信号,但文学不会死,因为人们追求妙不可言人生的愿望不会死。
这里还没有谈六十年代的那档子事,这个说来话更长,我先避一避吧。
另外,我其实喜欢迪伦的歌词和音乐,就像我喜欢很多其它最优秀的歌词和音乐一样。就以他的一句歌词结尾吧:
“我不盼着你和我有相似的感受
看见相似的东西,或是成为相似的人
所有我真正想做的
只是,宝贝,和你成为朋友。”
我的想象力不会被用来限定和禁锢你,我希望能成为你的朋友。我也会继续热爱文学。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美国西北大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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