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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华版《红楼梦》:机心过重 诚意不足

2015-11-30 阅读: 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 收藏

  本月同一个周末在北京上演的两部话剧发生了两个巧合,都出自香港导演之手,都以经典文学著作为蓝本——一部是许鞍华导演的《金锁记》,一部是林奕华导演的《红楼梦》。演出地点一个在校园气息浓郁的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另一个则在更加直面观众的保利剧院。

  对北京观众来说,来自香港的林奕华导演已经算很不陌生的了,从2005年开始,林导先后携带《半生缘》、《包法利夫人们》、《华丽上班族》、《男人与女人之战争与和平》、《命运建筑师之远大前程》、《红娘的异想世界之在西厢》、《贾宝玉》、《三国》、《恨嫁家族》、《红楼梦》等十部作品登陆北京的大型剧场,掐指算来恰好十年,平均每年一部,这速度可谓不一般。林奕华作品在北京的上座率也十分了得,刚在保利剧院连演四天的《红楼梦》,开售后不久即被抢购一空,据说绝大多数票都由观众买走,没有太多黄牛票的水分,可见北京观众对林奕华作品很买账。11月12日《红楼梦》的保利首演我在场,当然是自掏腰包早早购票才抢到前排好位置。就我本人感受和观察来说,这部戏的呈现效果实在不值得赞扬。

  林奕华的《红楼梦》用一个失宠疯癫的沧桑妇人“贾太太”作为引子,介入到一个名为大观园又似警幻司的欢场中,从原著里拆解了17个经典情节的断章:梦游太虚、雪地抽柴、凤姐泼醋、金荣闹学、可卿托梦、香菱学诗、小红传话、贾瑞戏凤、袭人告密、金钏含冤、宝黛斟情、凤姐闹尤氏、计赚尤二、钗黛交心、抄园抓赃、宝黛诉肺腑、尤三别柳郎,17段情节交替却又合并穿插,这是林版《红楼梦》的第一层文本,这一层对观众的基础理解门槛的要求已不算低,因为林导在穿插合并的过程中将原著情境悉数打散,即使对于熟读《红楼梦》的观众来说,要紧跟也并非易事。

  林版《红楼梦》的第二层文本也不容忽视,即所谓“我们的大观园”中有十二位扮作说书人的牛郎先生,似同人穿越般,以现代“梦中人”身份演绎欢场中的恨情之事。这一层文本中又出现了台词文本和他们的肢体表情等营造的视觉文本,两两穿插,时而咬合,时而疏离。

  还不得不指出的一点是,观看林版《红楼梦》其实还有第三层文本,也即导演的文字阐述,这一层很多人不曾留意,但对于有些观众感觉“看不懂”的困惑,表面上仿佛是原著不熟造成的障碍,深层原因恰在于对导演的个人风格与文学阐释不甚了了。

  林奕华的戏剧风格在四大名著系列开始之前便已定型,只不过这一次作者自称最爱的《红楼梦》题材令他的个人风格发展到极端化的地步。上述三层文本不管融洽也好,诡异也罢,共同构成了林氏戏剧舞台的万花筒。对这部戏来说,观众看没看过导演的文字阐述,效果会非常不同,正因为它本身即是舞台的外延也是不可或缺的内涵。不看,足以严重到令普通观众无法找到取得林氏万花筒的钥匙。与其说这部戏属于“不看原著就很难看懂”系列,毋宁说是“不看导演阐释就很难看懂系列”。一方面林导希望观众在他营造的碎镜森林里遭遇各自的感受,一方面又用无休无止的撕裂与转移来分流观众的感受,而导演则袖手冷观,林版《红楼梦》看似民主,令“各人得各人的眼泪”,其实更像舞台上的无政府主义。这也难怪太多观众会感叹现场体验中有强烈的心理不适感,对大多数普通观众来说,就足以产生“写的比导的好看”的评价了。

  而我认为《红楼梦》原著本身就是整合性非常好的万花筒,协调完整有章法,林奕华把它拆碎了想为己所用,当然不要以为他是注解《红楼梦》,他只想拿《红楼梦》注解自己,借力打力,如参野狐禅。照实说,机心有点过剩,而诚意不足。这样解构也就罢了,偏偏立意格局还是太窄。《红楼梦》原著本身是充满矛盾却又无比自洽的存在,它的厚重即在于无论从哪一个切入面去理解,似乎都可以自圆其说。虽然林版的《红楼梦》据称是导演的读书笔记,可翻来覆去永远缠绕的还是都市小资男女的爱恨情仇,不是发生在写字楼、情调餐厅、学校,便是风月场、高级会所。红楼梦的底子里虽有一部《风月宝鉴》戒妄动风月、警执迷不悔的旧影在,但曹公之所以为300年独步的这一个,正因他最后让空灵高蹈而又眷世不悔的石头之言覆盖了那些纠缠,补天之石的功用可不仅为来补焦灼不堪的空心眼,而林氏同人版的《风月鉴》,终究也照不见离恨天外的旧精魂。

  林奕华的《红楼梦》并不像是对原作精神的皈依,却也不是反原作的,说到底,梦中人、梦中事原是被当做一种机关,一个暗道,借以窥探那镜面倒影中的自我。

  在一篇报道中曾见林奕华说,“还有人问我会不会担心被所谓的红学家质疑,质不质疑是红学家的事,不是我的事。我自己心目中对艺术的一个看法是蛮清楚的,就是你不能拿着一朵向日葵,然后到梵高的面前说:‘看!向日葵是这样子的!’现在很多人真的是这样子哦,而且他不是拿着一朵向日葵,而是拿着自己画的向日葵,然后说:‘你看,我画的这才是向日葵。’”既如此,可不必再纠结于“他的红楼梦我不懂”之类的问题了,因为林导的完全符号化了的那朵向日葵形象,脱离所有向日葵的共性,甚至面目全非。

  看他的舞台呈现时,倒让我立刻联想到当代艺术中蔚为大观的波普文化,此风潮发端于英国,盛兴于上世纪60年代的欧美,在80年代传入中国,对香港的影响想必也很早,至今或许都没有完全衰退。林版的《红楼梦》特别像一幅名为“我们的大观园之十二说书牛郎”的波普图画。搬用的17个《红楼梦》断章,除了尤三别柳郎那一场外,其余主题片段,波普感都很强,可是效果却不尽如人意,也许借力打力的方式太好用了,似能复制一般,往往反而失控。比如计赚尤二和钗黛交心的情节,由两位男公关交替说书,交替扮演凤姐和尤二的尊卑有别的对话,以及宝钗黛玉投桃报李式的沟通,两段原著台词密集堆砌在一处,试图代入“权力与情感”,“欺人与自欺”的命题。我知道导演想做什么,却因此愈加厌烦,这种处理徒具形式感与符号化,仔细深思并不相干,没有真正的有效勾连,批判性和深意都似是而非。

  这个戏主要“祸根”在于文本的混乱杂糅,其次是表演。演员虽然演得太拙太爆破,但是难度的确很大。所谓“解构”,章法太浅薄,还是花拳绣腿一套乱棍。林奕华说自己在香港戏剧界并不受待见,其实他的作品还是典型香港文化里生长的产物。香港文化长于现代性,像王家卫的影像,林夕的曲,现代性在他们手里兴盛,但是做《红楼梦》仅靠现代性不行,即使解构,依然要有全景式的坐标参照系,《红楼梦》已经是对几千年延续下来的中国文化的解构和重构,而且能量巨大,对这样一个巨大的封印,你做它反而不能再用简单解构胡拆乱组的方式,不然就破坏了它的磁场,也立不起自己的东西。

  可惜了林版《红楼梦》里演员们仪容光鲜、西服笔挺,虽如我这般一向对西装革履男无感的人,也觉得看起来蛮舒服,可惜在波普风的无厘头游戏里,一场再一场,肢体和语言频繁逾越界限,太过歇斯底里,这一切于审美上是不堪的。本来好齐整的一锅水葱,生生烤成一对对“烧煳了的卷子”。也罢,大雪日里,我们还是松散松散这般焦灼躁郁的神经吧,开卷不宜朱楼梦,闭门且读魏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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