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中国交响乐百年纪念,国家大剧院于2016年4月特别策划了以“中国交响记忆”为主题的第五届“中国交响乐之春”系列展演活动。此次活动特别推出了一场《中国交响乐早期作品专场音乐会》,旨在通过对历史的回顾,努力挖掘并搜集一批平时不易听到,甚至面临被遗忘的中国管弦乐历史佳作,试图“经过科学整理乐谱和高水准的‘再创作’,让这些带着历史印记的作品在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重放光彩。在一系列演出中,回眸中国交响乐的发展历程,追溯老一代艺术家的创作足迹”。[1]
的确,回首中国交响乐百年历史的发展,尽管西方管弦乐队的形式早在19世纪下半叶就已经传入中国,一些西方交响乐作品也得以上演,然而,作为中西音乐文化交融的产物,中国交响音乐的创作则始于20世纪初,产生了一批具有“拓荒”性质的作品并在随后得到发展。这些乐曲有些流传至今,有些则消失在历史的茫茫烟海之中。其中,以萧友梅、黄自、江文也、冼星海、马思聪、贺绿汀等为代表的老一辈作曲家的作品,都是中国交响乐发展历程中不容遗忘的篇章。
4月8日“中国交响乐之春”系列展演的开幕特别音乐会“历史的回声——中国交响乐早期作品”专场音乐会便由国家大剧院主办,指挥家陈佐湟携贵阳交响乐团给我们带来了一场汇集萧友梅、黄自、马思聪、贺绿汀、林声翕等作曲家管弦乐作品并精心准备的演出。
音乐会由萧友梅的《哀悼进行曲》开场。这部作品创作于1916年12月,是他留学德国时创作的(同时完成的代表作还有钢琴曲《哀悼引》),也是目前发现最早的一首中国管弦乐作品。萧友梅在乐谱手稿中写着:“题为Trauermarsch, Op. 24, Chopin Hsiao yiu-mei, December 1916,为了当时留学德国的中国‘同学诸君有追悼黄(兴)蔡(锷)二公之举’,故‘特仿Beethoven之Trauermarsch体,作成一曲聊表悼意’”。[2]音乐会现场聆听萧友梅的《哀悼进行曲》,感觉正如作曲家自述,作品的确有意模仿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风格接近德奥古典音乐。原谱的乐队编制较小,配器简单,首演则根据乐队队员的情况,给单簧管声部的分量较重。为了大型交响乐队的编制,此场音乐会的乐谱显然重新进行了编配。
第二首作品为黄自的《怀旧》,曾在一段时间被误认为中国的第一部管弦乐作品,是1929年作曲家在美国耶鲁大学留学时创作的,并在毕业音乐会上首演。黄自1929年回沪任教,1930年12月23日,上海工部局乐队在上海大光明电影院公演了这部作品,由意籍指挥梅百器(Pacci)担任指挥,这可以视为对这部作品的肯定。《怀旧》是一部较为成熟的管弦乐作品,旋律性较强,配器层次清晰,乐思统一,音乐语言精练唯美且充满深情。有观众听后感慨地说道,第一次听这部久闻其名的作品,确有“惊艳”之感觉。如果中国的交响乐创作从那时顺利发展起来,今天将会是何等水平啊!
著名作曲家马思聪的《思乡曲》和《塞外舞曲》是广为人知的作品。1938年,马思聪根据内蒙民歌音调创作了小提琴与钢琴组曲《绥远组曲》(包括《史诗》《思乡曲》《塞外舞曲》等三首,后改为《内蒙组曲》),作为小提琴独奏曲的《思乡曲》是中国早期小提琴作品中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作品,马思聪在1942年写道:“从这两曲起,我开始进入利用民歌来创作的新途……我没有到过绥远,但从绥远的民歌中,我想象塞外的黄沙、胡笳、庙台与驼群”。[3]《思乡曲》的旋律采用了内蒙民歌《城墙上跑马》,此次演出是以小提琴独奏和乐队伴奏的形式呈现,而《塞外组曲》则是管弦乐版。
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在乐队《思乡曲》的演奏结束后却被安排了一首小提琴独奏《行路难》,这是一首由地质学家李四光先生于1919年创作但未发表的作品。将一首独奏作品插入交响乐专场音乐会的构思,实在令人费解。
音乐会下半场选取了四首贺绿汀创作的作品,分别是《大世界》(电影《马路天使》配乐,1937年)、《荒村夜笛》(电影《春到人间》配乐,1937年)、《森吉德玛》(1945年)和《晚会》(1940年,根据1934年创作的同名钢琴作品改编)。贺绿汀的作品具有浓郁的民族风格,尤其是后两首较为熟悉的作品,现场演出的效果俱佳。值得一提的是,在当天的演出过程中还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如果按节目单原定顺序,这两首作品应该连着演奏。但《森吉德玛》演奏完毕后,指挥家似乎忘记了之后还要演奏《晚会》而直接开始介绍林声翕的作品。待其作品结束后,指挥家在观众的热情掌声中登台谢幕,经首席提醒,指挥“亡羊补牢”,正好将贺绿汀的《晚会》当作返场曲目演奏,效果反而非常的好。
林声翕的三首交响诗(《海》《帆》《港》)创作于1944-1946年,正值他任职于中华交响乐团的期间[4]。《海、帆、港》是林声翕“身处重庆时思念香港之作,在一篇题为《关于我的交响诗》的文章里,他这样形容他的心情:来重庆四年了,在这烟雾弥漫的山城中,每每使我想起南国,想起南国的晴天与碧海,在那水天一色远远的边缘上,我常会体会到地球的另一个境界。”[5]这三首交响诗对大多数听众来说是比较陌生的作品,我也是首次聆听。从作曲技巧和音乐表现力方面来看具有较高水平,较好地发挥了乐队的表现力。整个作品旋律性很强,乐队的配器和创作手法都比较成熟,我想这是与作曲家本人从事乐队指挥、熟悉乐队特点密切相关的。
在一场音乐会中能集中欣赏如此多的中国早期交响乐作品极为难得,指挥家陈佐煌创意、组织并指挥演出的这场音乐会极有历史意义,同时也具有很大的冒险性。作为中国交响乐坛新军的贵阳交响乐团,敢于尝试演奏这些鲜少演奏的中国作曲家的早期作品,实在是勇气可嘉,值得赞赏!
长期以来,人们对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的感性认识更多地源于声乐作品。虽然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开始有国人自己创作的器乐作品,但大家对它们的认识和了解往往也只是从教材或书本上知晓而已。近年,随着一些作曲家全集的出版,我们有机会得以看到更多的作品手稿或乐谱,但还是很难听到一些具有历史意义的早期管弦乐作品的音响。无论从音乐历史研究的角度,还是中国音乐文化传播方面来看,这次由中国音乐家协会、国家大剧院策划的“中国交响乐之春”系列演出之所以具有重要意义,是因为它不仅让中国近代音乐史不再是“无声”的音乐史,而且让人们在现场感受和欣赏到了这些历史上重要的音乐作品。尽管早期管弦乐作品由于诸多原因,在音乐创作技巧和艺术性等方面,水平参差不一,但只要我们能够以历史的眼光亲身聆听、感受和理解这些作品,欣赏上个世纪音乐家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创作出的这些令人敬佩的作品就会情不自禁地对这些作曲家肃然起敬。
这场音乐会可以说是一部“活”的音乐史,对于爱乐人和广大听众认识和了解中国音乐的历史发展是非常有益的。从萧友梅、黄自以及李四光带有德奥古典音乐的风格,到贺绿汀、马思聪开始有意识创作具有浓郁中国音乐特征的作品,向我们揭示出当时作曲家的艺术追求之发展轨迹。他们开始采用民间音调创作,显示出一种追求民族化的自觉意识和终极目标。马思聪、贺绿汀等老一辈作曲家自然做得很好,林声翕则显示出在丰富音乐技巧、表现力等方面进行的成功探索。
不过,听完整场音乐会之后,兴奋之余,也感到有一些不足之处,让我触动很深,思索良久。
首先,指挥家在每首作品演出前进行脱稿介绍,初衷固然很好,效果也不错,但指挥家毕竟不是音乐史学家,有时说话不够严谨,不够“专业”,反而让听众误解其本意和原作正确的历史背景。如介绍马思聪《内蒙组曲》时,指挥说这作品原为管弦乐作品,后常常被当做小提琴独奏曲。这恰恰说反了!众所周知,《内蒙组曲》是马思聪在1938年为小提琴创作的独奏组曲,马思聪本人在音乐会上也常常演奏这部作品;后来,他亲自为《思乡曲》和《塞外舞曲》编配了管弦乐版本,于上个世纪50年代出版发行。有记载显示,1949年7月第一次文代会期间,曾演出过管弦乐版本的《思乡曲》和《塞外舞曲》。另外,此次音乐会上演奏的《思乡曲》版本为小提琴独奏、管弦乐队伴奏。因此,既没有用马思聪的小提琴独奏、钢琴伴奏的版本,也并非马思聪本人编配的管弦乐版本,节目单上也没有给出确切的作品改编者或编配者的署名,显然不够严谨。
既然节目单上已说明此场音乐会的作品作为中国早期管弦乐作品,作曲家的手稿有些错误或不明晰之处,因此进行了部分校订编配,最后却不给编配者以实名,似乎反映了我们对乐谱重新修订者应有尊重的缺失。还原历史,还原怎样的历史?把早期的乐队、乐谱情况向观众说明,向听众完整呈现,这才是对历史的真正尊重 。
其次,主办方希望“用今天的耳朵听到昨天的声音,这些声音不论亲切亦或陌生,或许充满感动和未知,甚至还有可能存在未尽之处,但这些就是值得每一位观众用心聆听和感受的中国交响乐先声”[6],既然演出策划的本意出于尊重历史,希望让听众听到昨天的声音,那么,作品的演奏就理应按照作曲家的原谱进行演出,这其中就包括乐队的编制,而不应该刻意迎合现代人的审美趣味和欣赏品位。不可否认,这些作曲家的早期作品无论在作曲技巧还是配器和艺术表现性等方面都有所不足——音响略显单薄,音乐展开性欠缺,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作品存在这样或那样的不足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它们是中国管弦乐创作之“先声”。作为欣赏者,更希望是原样再现,而且即使是重新进行编配和改编,也应该在节目单上写明原作者、改编者,特别是作品首演之时间,这不仅关乎对艺术工作者的尊重,更是对历史的尊重!
再次,节目单的撰写应当严谨。演出曲目介绍中有两处明显的错误:第一,将贺绿汀的《荒村夜笛》来源错写成是电影《春天来了》,正确名称应为电影《春到人间》。《大世界》和《荒村夜笛》两首作品原为电影音乐,但贺绿汀在1960年改编成了管弦乐作品,并出版了总谱。第二,将管弦乐作品《晚会》的说明写成选自电影《马路天使》的插曲。实际上,《晚会》是根据同名钢琴曲改编的版本,与电影并没有什么关系。
最后,这场音乐会没有将中国早期交响乐创作的重要作曲家江文也的作品放入其中,多少有些遗憾。江文也的作品无论从作曲技巧还是思想艺术性方面都达到了一个较高的水平,将其创作纳入其中,可以令听众更加全面地认识和了解中国早期交响乐的发展全貌。
还原历史,还原怎样的历史,是后人改编过的“音乐历史”还是真正的“音乐历史”,是这场音乐会听后值得我们思考和谨慎对待的。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科研项目《海峡两岸高等专业音乐教育研究》 项目批准号:14JJd760002
[1] 见国家大剧院官网本场音乐会网页。
[2] 参见 《萧友梅全集》第二卷—音乐作品,上海音乐出版社,第80页。Beethoven,贝多芬;Trauermarsch,哀悼进行曲;Chopin Hsiao yiu-mei:作者署名,萧友梅(肖邦);December1916,创作时间1916年12月。作为一种体裁:Trauermarsch也译为葬礼进行曲,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贝多芬第三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和肖邦奏鸣曲的第二乐章,徐缓的附点节奏,行进的速度,悲怆的情绪。
[3] 《马思聪全集》第七卷文字图片,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7年,第13页。 文中所写“这两曲”是指《绥远回旋曲》和《绥远组曲》,即马思聪1937年创作的小提琴独奏曲《第一回旋曲》和《内蒙组曲》。
[4] 林声翕从1943年到1949年在重庆担任中华交响乐团的指挥。
[5] 刘靖之著:《林声翕传——附特藏与作品手稿目录》,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香港图书馆,2000年,第17页。
[6] 选自国家大剧院提供的音乐会节目单。
*汤琼:中央音乐学院教授、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研究所副所长
*责任编辑:张玉雯
《中国uedbet全球体育uedbet让所有玩家提款》2016年第8期 总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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