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写过《诗主抒情论》(点击查看),我认为抒情是诗歌的基本特质,但诗歌还有更高的要求或者说标准,那就是“诗言志”,表达情怀、理想和志向,倡导某种价值,弘扬某种精神。
精神性匮乏被认为是当代诗歌的一大症结,当代诗歌也因此被认为缺乏感染力、冲击力。偶有诗人以情取胜,脱颖而出,但总体不够。
诗歌精神性的匮乏首先是因为情感的匮乏,情感浓度不够,不足以打动他人。情感匮乏是时代普遍性问题,冷漠是某些现代人的标配表情。
而且,情感只有经过文字或艺术的组织提炼升华,才会最终转化为精神性的力量,也才会流传后世,生生不已,循环守恒。
夔门晨曦 王传贵拍摄
“道始于情”,“诗缘情”,古人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冯梦龙甚至有“情教”的说法,学者吕正惠认为中国古典诗歌有将感情本质化、本体化的现象,“情”乃人生唯一真实,学者李泽厚更提出“情本体”的概念。
但现实似乎并非如此,尤其在后现代主义特别是解构主义扫荡一切主体与本体之后。同时,从更大的视野来看,光有“情”是不够的,还需要建立在情感之上的更高的精神性力量。
孟子将这种精神性力量称为“浩然之气”。孟子说:“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这里说的“浩然之气”就是一种精神性力量,但这种精神性力量“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浩然之气”是需要长期培育涵养,否则就不会生长、增进。
我每次读文天祥的《正气歌》,都读得热血沸腾、慷慨激昂。《正气歌》是文天祥在囚房里写的,虽然“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但他深感浩然正气的存在,故作《正气歌》一首。我最近在疫情封控期间读这首诗,在狭小的书法里久坐,有着同样感受,感觉书架上那些伟大的著作,若仔细研读,均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精神性力量扑面而来。《正气歌》一开始就写:“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接着叙述这一浩然正气的具体表现:“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更进一步,文天祥强调浩然正气的重要性,“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最后,文天祥表示,虽然自己遭遇险境,困于囚室,但因为先贤们的光辉照耀和榜样激励,胸中涌动浩然正气,故能安然处之:“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存,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这些精神性力量,首先是一种情感力量,一种感天动地的情感力量。王国维曾经说:“尼采谓一切文字,余爱以血书者”。情感是一切诗歌、文学和艺术的基础,所谓诗歌、文学和艺术,就是情感的形式化。
情感要转化为精神性力量,首先需要文字和艺术的形式化。然后,情感还需要精神化,才具感染力、冲击力。
那么,如何将情感转化为精神?这就需要积蓄、组织、调节和转化。所谓“抒情”,就是编织情感,就是情感的形式化。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在情感之外,需要技巧,需要修辞。诗歌就是以抒情为主的文学体裁。文学、艺术都是情感的形式化。
没有情感的文字是僵化机械的文字,没有感染力和生命力,更不可能上升为精神。仅仅停留在抒情,也不能转化为精神性力量。就像孟子所说的,情感还需要“配义与道”,才能成为浩然之气,成为一种精神,才能长存天地。
精神性力量,是情感力量的提炼与升华。而这需要涵养。涵养“浩然之气”,需要功夫。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孟子强调要将“存其心,养其性”贯彻生命的始终。故古人的修养方法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诚意正心,才能与天地感应相通,心通天地。二程对此有更深的认识,认为精神修养最重要的是一个字:敬。程颐提出,“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程颢则认为,“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唯义理以养心,以培育正大人格,这和孟子的“配义与道”的观点是呼应的。
程颐指出:“敬只是主一也”,“主一无适,敬以直内,便有浩然之气”。“主一”就是专心一处,“无适”就是不要三心二意。“主一”用在情感上,就是专一,就是深情执着。专一其实就是深情,诗歌、文学和艺术,最重要的不就是深情吗?
何谓“情”,梁漱溟认为,情就是相续绵延不已,意义也是如此。
情是相续、连绵的感觉、感受,就是反反复复,绵延不止,不断深入。与涵养功夫同理,只有用情专一、深情,才会将情感积累沉淀,才能将个人情感浓缩、升华。
在更高层次上,积蓄的情感,响应正义和道德的呼声,最终爆发,喷涌而出,上升为一种精神性力量。
所以,道义很重要,激情要转化为伟大的诗歌和艺术,需要有大义,需要道德伦理的高度,需要提升至阔大境界。
关于修养“须用敬”,古人认为必须“先立乎其大者”,可以理解为,要先有一种大的精神追求,然后以敬存之,最终大悟,提升境界,获得澎湃精神力量,到达高尚人格。这一修养方法后来也被朱熹等推崇。
对于写作中的情感,亦是如此,要响应自由和道义的呼声,所以张载才会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一种内在超越,事关境界。冯友兰说,中国哲学传统的精髓是“提高心灵的境界”。何谓境界?境界就是心灵品位,就是精神层次,“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只要达到一定境界,就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因为,无限风光在险峰。
颜回乐处最为古人所津津乐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范仲淹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杜甫写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就是天地境界,这就是永恒的精神。
我认为,与物质守恒定律一样,精神守恒定律也应该是成立的。精神永远不死,灵魂不灭,在世上跨越时空流转。
就像前面提到的《正气歌》,还有大量的诗歌和文字体现了这样的力量。各种情感情绪的文字皆有,可能也会打动人、感染人,但能够形成强大精神力量,让人心潮澎湃、激情万丈的,还是那些有着伟大人格的人物和他们的文字。比如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屈原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李白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苏东坡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陆游的“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周敦颐的“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程颢的“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秋瑾的“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这些深具情感、富有形象性和生命力的文字,就是君子人格精神的化身。情感和精神转化为文字,历千年而流传,感染、激励后人。
故曹丕有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其本质,不是文章不朽,而是伟大的情感和精神凭借文字历千万年不灭。
情感依托文字,精神得以长存,文明得以永续。
(作者:李少君,中国uedbet全球体育uedbet让所有玩家提款家协会理事,《诗刊》社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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