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凶者也》延续了曹保平创作中的一些固有特色，如坚实而紧张的故事、饱满的人物、凌厉的影像等，同时尝试了一些元素，如不同视角的环状叙事和荒诞黑色喜剧的气质。曹保平的创作一直在小众追求形式探索的艺术电影和大众以娱乐为导向的商业电影之间，打造一种有深度内涵的剧情片，必须说，这是当代中国电影的一条正途。曹保平目前执导了五部作品:《光荣的愤怒》、《李米的猜想》、《狗十三》、《烈日灼心》、《追凶者也》(除了那部缺少曹保平创作特征、其本人也不愿提及的处女作《绝对情感》)，产量不多，但质量上乘，极其稳定，并且导演风格突出。编剧 出身、学院派导演的身份特质，使其具有相当稳固的电影观念，其作品在叙事、影像和表演等核心方面水准均衡，完成度高。身为北京电影学院戏剧文学系教师，浸淫于电影的艺术、历史与技术的方方面面，曹保平的创作一直在世界主流经典电影的序列中寻找位置，既非反剧情的实验性艺术电影，又与商业娱乐电影保持了很远的距离。其导演观念是继承世界电影的主流成果，将电影视为完整独立的艺术门类，在电影本体上下功夫，以剧作为核心，雕琢人物、情节和结构，投注内涵，最后寻求合适的视听语言，在各方面保持平稳、均衡的水准，最终形成一个高质量的电影产品。

　　目前的五部作品已经基本奠定了曹保平电影的主要美学特征。第一，强戏剧性。曹保平喜好复杂的故事、激烈的戏剧冲突，其故事世界是充满冲突、巧合与危机的非日常的世界，因此影片节奏快、偏犯罪题材，通常会提供较高的观影快感。比如《李米》本来是一部爱情电影，导演却不断加入其他的故事类型，如悬疑等元素，使得故事复杂，情节基调在不断变化。第二，有深度的人物。曹保平电影的人物塑造总是很成功，性格突出、形象鲜明、心理世界完整、心理层次丰富。曹保平尤其倾向于展示人物在某种极端情境下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以人物的心理逻辑来规定行动，内心复杂的纠葛外显为表情、眼神与肢体动作，如《烈日灼心》里的辛小丰、伊谷春等。

　　所以曹保平电影的表演空间很大、对表演的要求也 很高，他善于选择优秀的演员，并调教演员达到对角色的精准理解，贡献出最优秀的表演。第三，社会批判与现实关怀。曹保平电影品质的形成，除了精彩扎实的故事，很大程度上依靠一种在当下院线电影中比较少见的社会批判与现实关怀内容。《光荣》以一种黑色讽刺手法观照基层生活;《狗十三》揭露出青春成长中残酷的社会化规训;《烈日灼心》则探究人性的深渊与社会伦理的界限。这些理念的投注，是影片的内核，赋予曹保平作品一种深刻性。大体而言，这三方面给曹保平的创作提供了思想、美学和娱乐性上基本保证。在当下中国的电影生态中，曹保平的系列创作有何意义?在我看来，其所坚持的这种有深度的剧情片应当成为主流国产电影发展的正途。曹保平在各种访谈中反复讲过自己与其同辈“第六代”导演之间的差异，其志从来不在一种“第六代”式的个人化表达，不求以一种独立和革新的姿态进行艺术的探索，不满足于远离院线的电影节电影。曹保平的美学趣味内在于电影史主流，尊重电影的本体，充分挖掘电影这门艺术的潜力，从讲故事的能力，到探求人类精神世界的能力，再到适合的镜头、画面与声音，给观众提供观影的愉悦。必须认识到，尽管艺术电影具有高度的美学价值与意义，却永远无法成为电影世界的主流，它们只能是小众的精神食粮，无法支撑整体行业的发展。而另一方面，曹保平作品的电影性远远高于当下占据市场主要份额的 IP 电影、青春片和各种商业大片，那些电影是浮夸的影像、造作的情感与充满漏洞的故事，即使高票房，其产业意义建立在这样的弱电影性上，也不会长久。在艺术电影与娱乐产品之间，曹保平的意义即在于此，他的创作兼具艺术价值与产业意义，提供好故事、好思想与好表演，是那 种最具普泛意义的好电影，因此我视之为国产电影发展的正途。在这样的定位下，《追凶者也》是当下国产电影中一部坚实的公安题材影片，远高于近期同类型的《坏蛋必须死》、《冰河追凶》等，值得推荐。但如果对曹保平有更高的期待，此作则难以让人完全满足。

　　曹保平一直在处理社会现实的题材，《追凶者也》也是，在类似《光荣的愤怒》的乡村政治环境中，展现不服从的小人物受压迫，进而反抗。故事讲述云南的一个乡村中官商勾结开矿，需要拆掉宋老二家的祖坟，因其拒绝就买凶杀人，结果发生种种意外。《追凶者也》应当是想回到《光荣的愤怒》的气质里去的，曹保平也多次在访谈中表达过对《光荣》那种诞生在乡村现实里的荒诞调性的喜爱。但《追》不如《光荣》，根本上是因为《追》的荒诞不是来自于乡村现实的，而只有当荒诞恰恰就是现实的时候，荒诞才不是形式，而是内容和力量，是时代的 真相。《追》的故事重心没有落脚于被玩弄与被操控小人物对官商勾结的反抗， 即宋老二与村长的交锋，而是变成宋老二与一个笨杀手之间的游戏。所以影片就根本没机会在社会现实批判上表达思考，而只意在一种由巧合、偶然、机运编织起来的精巧故事。只有一次，宋老二得知真相后去找村长对峙，村长由害怕慢慢恢复镇静，说宋老二不肯拆坟，是在阻碍全村、全镇甚至全省的经济发展，妨碍了大多数人的幸福，宋老二差点就被说服，以为自己是有罪的。这是现实的荒诞。可惜《追》意不在此，曹保平的功夫全落在了如何设计巧合、相遇、误会，构造环环相扣的情节。那些基于弄巧成拙的种种笑料是情节上的、行动上的、人物性格上的，而不是现实关系与社会结构带出来的。荒诞的情节没意思，荒诞的现实才可怕。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是曹导给出的解释。《追凶者也》追求叙事的精巧， 采用不同视角的三段式环状结构，同一个凶杀事件在三个不同的人那里分别讲 述一遍，每个人的故事都不一样，发生各种歪打正着与弄巧成拙。此种不同视角的环状叙事不同于一般的倒叙和平行剪辑，其关键在于一重重的叠加，扩展电影的时空。环状叙事的开头段落总是枯燥的，但好的结构会随着叙事层次的增加，不断拓展故事的不同面向，重新组合时空，仿佛堆积木，层层叠叠，最终累积成一个立体复杂精巧的故事，这展示了电影不同于文学的叙事能力。这种结构的效果尤其体现在重复的镜头上。同一件事情或场景在不同的人物那里反复出现，而每次出现都由于视角的转换使得其含义产生变化，剧中人不知，而观众获得揭秘的快感。重复的镜头是不同轨迹人物的连结点，就仿佛是粘连积木的胶水，将前叙的东西与后来展开的内容一点点地对上。重复必须带进新的信息，否则就仅仅是功能性的，重复镜头告诉观众原本各自行动的人在这一点上处于同一时空，现在请看硬币的另一面。那么，从环状叙事的技术表现来看，《追凶者也》完成度不错，但还不够。主要是前两个段落比较平淡，这主要是由于第二个王友全的段落没有起到充分扩展宋老二世界的作用，由于两个人联系不够紧密，缺乏同一时空下的共存，因此就少有那种重复的镜头，结果类似平行的两个故事，而非不同角度重复讲述同一事件的环状叙事。第三个杀手董小凤的段落才充分实践了环形叙事的魅力，这部分起始时间早于第一个段落，描述了凶杀发生的原由和过程，之后时间进入第一二个段落的起始时间，故事开始由董小凤的角度重述，由于杀错人和要追回证物，董秘密追杀宋老二和王友全，参与进两个人的生活，于是观众知道，在前两个故事中人物行动的同时，还有第三个人一直在他们身边，一次次弄巧成拙。于是出现许多重复镜头，披露出前两个段落里隐匿的很多东西。一些“扣儿”的设置和解开很巧妙，给观众极大的观影快感。电影在严密的时间线上设置人物行动，基本没有疏漏，显示出曹保平坚实的剧作能力。但如果我们有更高的要求，就会觉得这个结构还不够精巧。关键在于剧本没有将三个人物的生活和行动紧密结合在一起，所以影片缺乏一个关键事件或场景，在那里，三人都是参与者，却互不知晓，而随着不同视角的重复，这个关键点的丰富信息被逐一披露。《追》中段落叙事的部分，最多重合两人，不够精巧和复杂。对比《疯狂的石头》关于撞车的精彩开篇就会知道这种差异。而更好的环形叙事是，每一次重复和交叉所带进的新内容，不仅是让人恍然大悟的信息，而是带进那些主动或被动参与了故事的人物内心世界，揭示出不同人的心理逻辑与外在行动。在这方面，忻钰坤的《心迷宫》令人赞叹，影片仿佛是迷网，每个人参与其中，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个人都情有可原，每个人都罪无可赦。与此相比，《追凶者也》的叙事则没有达到这样的效果。

　　（作者：唐宏峰，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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