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丰收的季节,中国的艺坛硕果累累。从苏州园林深处的文献展,到西湖之畔的纤维艺术展,从两年一届的油画双年展,到常议常新的素描艺术展,众多的展览以其多元多向的文化关怀,叩问这个互动、振兴、发展的大时代。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某种激荡在都市山水间的东方诗性,某种以其超越与回归的力量呈现出来的学术品质。
且说“多重时间”
13年前,中国美术学院进行了一场“地之缘——亚洲当代艺术考察”。我们选取了伊斯坦布尔、德黑兰、孟买、曼谷、京都以及杭州6个亚洲城市,让美术史学家与艺术家一道进行文化亚洲的现场交流与考察。这场缘自亚洲地域内部的直观对话给我们最深的印象是“双重时间”——那一年是2003年,在曼谷是佛历2547年,在德黑兰是伊斯兰历1381年,在日本是平城15年,在中国岁次癸未。各个亚洲国家都曾有过自己的原初的自然历,但现在却都统一而习惯地使用和依赖西历,即基督年历。这种双重的时间是个隐喻,它指叙了全球景观中的亚洲现状,各种鲜活的本土生活正在全球时刻中潜行,并乞灵于某种全球化的现代性来架构彼此的沟通。这种隐喻的深层涵意是企望当代本土的诗性回归。
苏州文献展以“多重时间——苏州与另一种世界史”为题,显然有着超越“双重时间”的思考。这里的时间是一种观看与价值的刻度,它指向的是不仅活在遗存中、而且活在日常中的文化存在,指向某些永难改变的地缘征候以及它所孕生的可能的当代性转换与超越。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里所指的“另一种世界史”,迥异于希腊、罗马、基督教历史轴线掌控的世界史,迥异于以格林威治为起点来运经布纬的一般普世的全球格局,而是由中国的东方向着世界来观看和度衡的独特的文化刻度。这种刻度隐在大小园林的假山真水中,潜伏在像79年前的“吴中文献展”这样的历史事件中,涵融在江南无尽的诗篇里,弥散在苏州小桥流水、古城烟雨的城市骨骼和灵魂深处。
我注意到这次文献展的艺术作品与史料文献的多重格局,以及与苏州城的现场联系。我认为这种称之为文献展的研究与展示,就是要把人的精神引向超越,并还原于某种生活根源。这是当代艺术学和解释学的内涵。这种艺术的解释不是平铺直叙的译解,也不是猜谜一般的断想,而是以形象的语言,向被解说的文献追索,寻求艺术精神上的提升,以向更高的阶段还原。在这里,策展人与美术馆抓住79年前的“吴中文献展”的个案,进行还原与剖析。这种剖析的结果就是某种根性的诗意发现。而这一切,在苏州,在园林的周遭,都让我们感到这种根性的活力,成为一种城市诗性的整体。
在苏州博物馆的内庭深处,有一面硕大的白墙,白墙的后面是拙政园的古木,白墙的根部是贝聿铭先生构造的石山水,这是当年贝先生代表苏州传统文化向着一切艺者和观者的邀约。今天的文献展正是多元多彩的回应。来自全球的艺者聚在这里,以“多重时间”为线索,追怀往事,指点今日,还原某种城市的文化根源,具有特殊的意义。希望这种意义恰如贝先生的石山水那样被人们看见,被人们记取,并引为一座古城的文化精神的提升。
有意在先
中国油画双年展已经是第三届了。第一届的主题是“在当代”,第二届的主题是“在场”,这一届的主题是“在意”。三届都有“在”,此三“在”,均指绘画置身其中的、息息相关的重要境域。“当代”,指称今日时代及其精神;“场”,指称生活的现场及其诸般关系。虽然其叙指的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解释学内涵,但每个主题都以约定的方式指明创作领域中的某个范畴,进而突出当代绘画中的关键性环节。那么,本届的“在意”,其意指什么呢?
“意”,大概是中国文字中最为活跃的一个字符了。它不可思议地囊括了若干截然不同的意念,从超越物象之上的理念之意(idea),到事物与事件的内在的蕴含之意(mean⁃ing),此意仿佛无所不在,却又往往扑朔迷离,握手已违。对于中国人而言,意,心上之音。“意”既是认识事物、兴发情感的中介,成为中国诗性的不朽核心,又是内心世界的观照性、解释性的重要因素,成为东方传统生命哲学的根本命题。这个核心命题,横亘千古,从最早的言意之辨,到后来层出不穷的意趣之说,真正的文人意匠孜孜不倦地触及“意”的命题,由这里为入口,展露神与物游的想象,宣示中国心灵的风采,亦以此为尺度,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寻幽探秘,把握东方式的生命特质与深度。
“意”之意如此活跃,它究竟发生在何处?我想,“意”通常是发生在创作的意绪之中,发生在观看、思考、兴发的间隙里,而非现实的世界。画家描绘风中的花朵,传递的是春天花开花落的暗示,其所真正凝结的是诵春或伤春之意。这诵春或伤春之意是涵融在风中花朵的描绘之中,是由这种直观而形象的语言来传达的,并只能以这种语言来传达,这使得画家的描绘具有某种特定的表意性。这种表意性一方面指向心手相通相忘的超越之境,另一方面指向“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还原之境。正是这种超越与还原的双向絪缊,揭示了诗意的发现。“在意”正是这种诗意的发生为今日绘画提供的境域,正是这种东方画学的命题为中国油画发展提供的中国药方,这也正是本届双年展所持的“在意”之意。
一段时间以来,写意油画成为热题。两年前习总书记uedbet全球体育座谈会的讲话专门提到写意油画。写意油画在中国经历了几代艺术家的努力,具有多元面貌与深刻内涵,同时也是中国油画学会长期关注和扶持的学术命题。本届展览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意之笔”,指向写意性的表现;第二部分是“意之象”,强调深蕴在形象中的意涵;第三部分是“意之外”,指向突破性的忘言之境。三个部分之间并未有严格的区隔,而是通过某类诗意的强调来共构当代绘画的诗性整体,让不可定义的存在在此显现,将中国油画不断引向提升和繁荣。
“素”解艺术教育的特色
素描既是绘画的基础,又是绘画的一种方式。作为绘画的基础,它始终是美术学院赖以训练造型能力的最基础的课程系统。作为绘画的方式,素描承载着绘画最纯粹的造型思考,成为众多画者的艺术表现之思的可见的演练方式。素描是我们思考和解决造型问题的秘匙。
素描一词最早由近代日语中演化而来。常有人说“素”意指单色,我想其意涵不止于此。素是一个古字,从生从糸,生即生命,糸即丝帛,合起来就是本色的、本生的丝帛。这种本生本色既存原色的、单色的意思,又存本有的、本来的意涵。所以,素描更深一层的意蕴是指人的本有的、本来的描画,它指向了人的内蕴的造型方式与意涵。所以许多艺者终其一生地画素描,就是因为素描可以不断地提升与深化自己的造型语言与内涵,不断地趋近和完善那个本有的造型世界。
那么素之描如何能够让本有的造型语言得以显现呢?这个丝帛如何形成本色、本生的释放呢?答案似乎还可以在“素”字中寻找。这个“糸”正是一个编结的符号,这个丝帛正是要通过不断的编结、重织才能体现其生意。素描也要通过不断的编结重织、不断的抹去重来,才能达到本己的呈现。荷马史诗中佩涅洛佩为了等待丈夫奥德赛而使用“织衣计”,她答应求婚者衣织好后考虑婚约。她白天编织,晚上拆解,这种不断地拆解重织成为一种旷日持久的坚守的隐喻。素描正是在这样旷日持久的抹去重来、拆解重织中,在把自己的身体借给世界去承受的真切体验中,不断地接近存在者之存在的开蔽,接近那个本有、本色的显现。
《论语》中还有一则公案。子路问学于孔子,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孔子言:“绘事后素。”只有在良好的素底子上,色彩方能显现出来。子路又说:绘画如此,做人也如此。孔子高兴地说:现在可以与你谈论诗了。我想,这则故事与刚才所言“素”的解释,通过追溯素描思痕斑驳的本意,说明了素描对绘画的学习和提升、对人生的磨砺与成长的重要性。
素描随着现代艺术教育进入中国,成为艺术规范训练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历史已有百年。其中全因素素描与线性素描、素描与白描、体积结构以及造型趣味之间的论辩与歧争,形成多元共兴的结构,并蕴含了众多中西融合出新的命题。这次素描展在这百年之际举办,特别有意义。我很高兴在展览中看到各个院校对素描的独到理解和富于特色的呈现,这种呈现充分体现了各个院校造型教学的本有的思考,使我们能够进行充分的交流,以构成中国艺术教育的本色整体,并将持续地推进中国的素描教学与艺术教育。
话说纤维艺术
纤维艺术是与人的关系最近、最贴身的艺术。有人将织物称为“第二层皮肤”。我们出门逛街,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试衣服。服装在不断地翻新,所谓“日日新”;我们想着让自己也不断尝新,此谓“苟日新”;却怎么也跟不上服装的新,正是“又日新”。我在一则明清女性消费资料中看到说:“明中叶的江南,大户人家是‘非羊裘不御寒,非绸绫不见客’。”“其所制衣,长裙阔领,宽腰细摺,倏忽变易,号为时样,此所谓‘服妖’也。”“倏忽变易”的新奇流行式样,号称“时样”,今天叫“时尚”;奇装异服者,被指“服装的妖怪”。G20峰会在杭州举办时,中国丝绸博物馆在我院展出的新近出土的南宋莲花纹亮地纱袍如此精彩,却听说只是事主身上套的78层锦绣罗衣中的一层,闻之令人不禁咋舌。中国作为丝绸古国,没有什么比蚕丝更能够表现纤维的内涵了。那种层层蚕蜕,那种化蛹为蝶,代表真正的重生。远古时候,所谓“上衣下裳”。上衣,绘事后素,彩绘而成;下裳,五彩相会,针绣而成。所谓“针”——金字旁的“针”,是由“箴”——竹字头的“箴”转用而来,在远古,针线之艺已然具有身份未来的涵义,“针”是一个极具肉身之感的字。
显然,这些都还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纤维艺术。纤维艺术或称纤维艺术运动的形成,与西方城市建造有关,如何让钢铁混凝土变得具有温情,纤维艺术的另一名称“软雕塑”,正说明了纤维艺术材料上和空间上的突破。纤维艺术的形成还随着平民大众化的现代艺术思潮应运而生,它促成了现代消费的观念性反思,对织物的身份历史和都市时尚展开了批判性思考,推动了纤维艺术观念上和思想上的突破。从最早的英国的圈地运动、羊吃人的血腥历史,到瓦特革命、珍妮织机的诞生对于全球市场的推动;从俄罗斯彼得大帝剪胡更袍的民族革新运动,到今天遍布世界的西装正装的假说;从非洲“奶奶们”的百衲床单,到曾经江南露香园女性的诗词与绣品的文化吊古;从第三世界国家的早期工人的肉身记忆,到时至今日全球背景下纺织工业急速的转型迁徙所带来的众多人间故事,纤维艺术的确建构了一个“我织我在”、无所不在的文化视野。依着这种不断延伸的视野,纤维艺术一方面不断出新、超越自身,另一方面又不断地回返织物与人、与人的身份历史的根源联系。纤维艺术让我们生存中的众多无法定位的东西得以形象地显现,成为当代艺术最具活力的门类。与此同时,纤维艺术也日益成为今日纺织制造业的思想与创新的重要发动机。
编织就是力量,纤维就是生命。
(文/许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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