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前,杨洁总把自己比做一个皮球,压力越大,蹦得越高。可当朋友劝她:“你现在拍戏,恐怕真是不行了。”她终于不得不逐渐承认这一点。杨洁知道,现在不是导演的时代了。
2012年12月4日导演杨洁在家中接受本报记者采访
“上个世纪80年代初,要想拍摄出《西游记》,真是相当困难,可这二三十年来,总被描述得像是小玩闹似的,我心里有点不太平衡。”
“我从来没想过放弃。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敢问路在何方?在脚下!还得继续走下去。一定要把它拍成,我要证实我自己。”
故事外的事,有时和故事本身一样精彩。导演杨洁1982年拍摄的电视剧《西游记》就是这样。
“《西游记》剧组的全体演职员是用当年唐僧取经的精神和毅力来完成这部巨著的。”杨洁并不认为自己的描述有丝毫夸张。
1982年春节开机,历经6年才拍完的电视剧《西游记》,三十年来获奖非常多,至今仍被不少观众奉为经典,各个电视台反复争相播出,以至于无论是50后、60后,还是70后、80后的观众,都对其情节,乃至不少细节,倒背如流。但是,《西游记》幕后的拍摄之苦,却始终鲜为人知。
杨洁告诉记者,那些年,整个《西游记》剧组也像唐僧师徒一样,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可是,此后虽偶有媒体报道拍摄花絮,但多流于浅表,甚至非常娱乐化,倾向于爆料个别演员的八卦,让她感到很不是滋味。
“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要想拍摄出《西游记》这么一个神话剧来,真的是相当困难,我们负担很重。它是个大规模的集体艺术创作,可这二三十年来,总被描述得像是小玩闹似的,我心里就有点……不太平衡。”
今年恰逢电视剧《西游记》开机30周年,杨洁决定把拍摄《西游记》的艰苦经历写出来。起初她管这份书稿叫《重温旧梦》,但觉得不够劲儿,最后还是以《西游记》的主题歌《敢问路在何方》为书名,本月由江苏uedbet全球体育出版社出版。
在家中接受本报记者独家专访时,杨洁告诉记者:“我写这本书并不是诉苦。我就是想告诉人们,在那样一个时代里,我们这些人是那样工作的。我忘不了那个时代,那是个以艰苦奋斗作风和无私奉献精神为荣的时代,也是个开创的时代。虽然我书里写的只是点点滴滴的记忆,但却是对那个时代的纪念。”
特技土:跳上跳下伪装飞来飞去
“杨洁,要是让你把《西游记》拍成电视剧,你敢不敢接?”
“有钱就敢,为什么不敢!”
就这样,在当时的中央电视台副台长洪民生和杨洁之间像是赌气的一问一答之后,1981年11月,此前一直被要求导演戏曲的杨洁,终于有机会执导她“觊觎”多年的电视剧。
在上世纪80代初,接手《西游记》这样一部神话剧,确实需要些胆量,因为要用到大量特技。可那时电视剧在我国尚属新鲜事物,特技应用更是一片空白。
“我对自己有信心。我认为我理解《西游记》,我知道要把它拍成什么样。”可那时文化大革命刚结束不久,杨洁他们既没听说过三维动画,也没见过“威亚”,甚至连可参考的富含特技的外国影片都看不到。“所以当我接受这个任务时感到最难的就是特技,当时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尽管剧组的摄像、化妆、道具、照明、烟雾、武打等几乎一切工种合力,现在回想起来,杨洁依旧不好意思地笑着跟记者说,那时采用的特技手段实在“土得掉渣”。
比如最简单的:妖道和孙悟空对打,要在地上打、半空中打,需要用到特技,却无法实现。剧组只好到野外选择了一块大的空场,从江苏体育工作大队借了几位跳水运动员,和一张十米大的蹦床。两位运动员穿上孙悟空和妖道的衣服,在蹦床上表演腾空而起、兵器接触的动作,摄像师仰拍,背后衬着蓝天……
杨洁不信特技不行就拍不好《西游记》。尽管当时多数观众更重视剧情,不怎么在意拍摄背景地像不像、美不美,但杨洁坚持在“游”字上大做文章。她想通过这个“游”字,把祖国的名山大川、佛刹道观等景点,在《西游记》的电视剧里推介出去,同时以景托情,加强它的审美价值。以此弥补特技短板,避短扬长。
前期采景,他们在两个多月里跑了六七十个景点。当时国内旅游业并不像现在这么发达,九华山、张家界等名胜景地尚未开发,山路奇险无比,上山后又常无处餐宿,吃尽苦头。实地拍摄时,整个剧组成百上千号人的生活起居更是艰苦,馒头咸菜成了家常便饭。大家却乐在其中。偶尔每人多几毛钱补助或加餐两瓶啤酒,全剧组都会欢天喜地。
非议多:主题曲差点被枪毙
外景拍摄风餐露宿,后期制作也不轻松,连配乐都曾受到非议。1986年春节连播十一集《西游记》之后,《北京日报》等媒体刊文指出《西游记》的音乐太“洋”,大量使用电声乐器来描述我国古典名著不合适。主题歌《敢问路在何方》也不行,通俗唱法太抒情,要换。
那怎么行?杨洁写信反击:《西游记》是神话剧,不受任何时代和地域的限制,音乐表现力也该丰富多彩,如果只用中国民乐乐器不是太单调了吗?《敢问路在何方》一曲奋进中包含着辛酸和慨叹。“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道尽剧组几年来的艰辛,它同样也是《西游记》剧组的生活写照,伴随着剧组一年年地跋涉。这支歌坚决不能换!
“我是《西游记》的导演,应该对全剧的艺术负责。领导相信我能拍好这部戏才用我。既然由我负责,就请不要干预!”她特意在信的结尾处强调。
有领导建议杨洁组建像电视剧《红楼梦》那样的强大顾问团,以备出现类似纷争时,能有人出来帮她说话,杨洁却表态:“我认为没有必要。我是导演,我不负责,难道让别人来负责?”
为了实现自己想要的艺术表达效果,杨洁跟领导吵过,哭过,她不怕得罪人。这个慈眉善目的83岁老太太盯着记者的眼睛平和地说:“我认为是对的,我就坚持。领导不一定是内行。我比你内行。我相信我自己。你说得对我当然接受,但如果你说错了,我绝对不接受,我绝对不按你说的做。”
“她一辈子就是这个性格。认为对的,不管你是谁、说什么,她都要坚持。她就这样。”对于杨洁的“犟”,身为《西游记》摄像师的老伴王崇秋半是欣赏,半是无奈。
经费少:闲言碎语险致腰斩
杨洁就很快就尝到了顶撞领导的苦果。
《西游记》拍摄周期长达6年,且边拍边播(杨洁执导的电视剧《西游记》曾自1983年开始每年春节播放当年拍摄完成的几集,1986年春节连播十一集,1988年春节才正式将全部25集连播),知名度慢慢提高,闲言碎语却开始传进杨洁的耳朵里:“谁拍电视剧会这么慢?绣花也绣出来了!”“国家不该拿这么多的钱让她去游山玩水!”“怎么还跑到泰国、印度去拍了?国内没玩儿够,又跑国外玩儿去了?”
很快,中央专门组成了调查组到剧组了解情况。尽管调查结果是不但没有发现乱花钱,反而觉得剧组太苦,又给他们加拨了一百万,购置一台新摄像设备。但是此后没多久,杨洁仍被台里要求停拍,说是十五集已经花掉了三百万,预算用光了,不打算继续投钱给《西游记》剧组了。
杨洁愤然提出自己找钱继续拍摄。可那时影视作品还没有商业化,虽然整个剧组都在努力,但都没有找到钱。演员们甚至想到了募捐。有些小观众知道后居然立刻寄来了自己的压岁钱和零花钱……
“这么难,就从没想过放弃吗?”记者话音未落,杨洁就摇头,“没有,从来没有。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最困难的时候也会想:唉哟,我这个十字架得背到什么时候啊?可是,敢问路在何方?在脚下!还得继续走下去。一定要把它拍成,我要证实我自己。”
留遗憾:续集观众不买账
剧组几经“化缘”,终遇铁道部第十一工程局慷慨解囊,借给他们三百万,拍摄得以继续。
遗憾的是,这三百万并没能支撑《西游记》彻底拍完。因为物价上涨,除了剧组人员的片酬——仍然是每集每人最高九十元,最低三十元——没有涨以外,其他消费都在增加。杨洁只好忍痛甩下《险渡通天河》《真假美猴王》等五集。
2000年,《西游记》续集再次由杨洁操刀开拍。补上这五集,又另外拍了五集。可来自观众的评价却多是负面的。
“主要是故事不好看了,太雷同,不像前面有一个完整的情节发展。续集总是唐僧被抓住啦,猴子去搬救兵啦,妖怪被打跑啦。你要说表演吧,这些演员表演比以前强了,把话剧、京剧的表演都糅合进来了。特技、服装、道具都比以前强了,可观众就是不认账,就是喜欢老版。”杨洁理解观众们对老版的感情,这更让她遗憾当年不得已的草草收场。
在《西游记》故事里,唐僧师徒经历的最后一难,是取到真经渡过通天河,被背他们过河的老龟负气甩到河里。上岸后,在大石头上晾晒落水的经书时,唐僧发现有几卷经书被石头粘破了,导致《佛本行经》残缺,唏嘘不已。孙悟空劝他说:“盖天地不全,这经乃是应不全之奥妙,岂人力所能与耶?”杨洁跟记者说,事到如今,她也会引用孙悟空的话来自我安慰:“天地本不全,人又何必苛责自己……唉!”
退隐后: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部影视作品的成功,并不能像现在一样,让导演一炮走红,迅速名利双收。
《西游记》之后,杨洁还执导过《司马迁》《西施》《朱元璋》等不少其他电视剧。每一部电视剧却都面临经费问题,她手里总是紧巴巴。都说大导演大手笔,杨洁可从没享受过这待遇。一部《司马迁》,光找钱就用了8年,这让她倍感失落。
在领导面前不会拍马屁,在商人面前不会吹牛,拍戏只挑剧本,选演员只按照角色需要……固守着这许多原则,杨洁眼瞅着时光和自己的精力飞速流逝,伸手抓也抓不住。
以前,杨洁总把自己比做一个皮球,压力越大,蹦得越高。可当朋友劝她:“你现在拍戏,恐怕真是不行了。”她终于不得不逐渐承认这一点。杨洁知道,现在不是导演的时代了。
“一切都得听钱主的——投资方、买片方、制片人、大腕,然后才是你导演,而且可能还是副导演,选演员有时还轮不到导演。再就是,拿钱买角色:我要把这个人捧出名,我给你多少钱,合不合适就是他/她……像现在这种潜规则太可怕了。我还真干不了了。我受不了这个气。”
在《敢问路在何方》里,杨洁专门用一章的篇幅写了剧中最容易被忽视的一个主演——那匹白马:它多么通人性,为剧组付出有多大,吃了多少苦。可是拍摄结束后,它却被遗弃,逐渐年老力衰,以至于在马圈中,连食物都抢不到。杨洁最后一次见到它时,白马衰老得对外界的一切都已木然,终于在不久后孤苦地死去……
“等到它被人们利用完了以后,就被冷酷地抛弃!现在,它因为自己的衰老而被排挤、疏忽,被看成了累赘,默默地死去!它的心情又有谁去关心,谁能理解呢?其实,人和马一样!到了没用的时候,谁还会关心你的生死呢?”杨洁给这一章起名为《龙驹悲歌》。“实际上那马就是写我自己。”她不无伤感地向记者挑明。
现在,杨洁和老伴王崇秋,这对工作上的好搭档、生活上的好伴侣,居住在北京南郊大兴,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居民区里。两位80多岁的老人过着安静闲适的退休生活。拍戏那些年曾经门庭若市的家,现在除了儿女,偶尔只有些许密友往来联络。聊叙别情之余,杨洁总要向来人指指客厅里友人送她的那幅字,表明自己近年来的心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不担心82版《西游记》经典地位被超越
除了自己的《西游记》,杨洁导演还和记者聊起了她对现在一些影视作品的看法。
记者:现在播的电视剧您看吗?
杨洁:看啊。看到好的,比如《大江东去》《大秦帝国》什么的,我看一两遍、两三遍。可是好的太少了,多数我看了头儿就扔了。
记者:那您觉得问题在哪里?
杨洁:太浮躁。以前我们能够塌下心来,六年搞一个电视剧。一个特技镜头能够搞一个礼拜,钱只是那么一点点。现在哪有这样的?现在带着保姆的、带着保镖的、带着房车的……一切都向钱看。还有就是一个类型的片子,头一个红了,就一窝蜂,全来这样的,越拍越不行。
记者:您看过浙江卫视版、张纪中版的电视剧《西游记》吗?
杨洁:我试着看过。哎哟,实在看不下去,太闹了!孙悟空猪八戒什么的,一个个儿都跟话唠似的。另外那个造型也让人接受不了,猪就是猪,猴就是猴,太写实了,其实应该点到为止。
记者:他们拍摄之前,没有向您请教过?
杨洁:没有。他们开拍之前说是要超过老版,后来又说要向老版致敬。对这些我一律不表态,因为我也不是原著作者,对吧?我只是拍了一个版本。别的导演要拍,我有什么权力指手画脚?静观其变吧。
记者:您觉得现在拍摄《西游记》的优势在哪里?
杨洁:现在的特技、道具、化妆的材料什么的,比我们高级多了。至于他的理解是什么样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记者:您是不是觉得他们太注重技术层面的东西了?
杨洁:可能是因为我们那个时候最弱的就是特技,现在最容易在这方面超越我们,所以就认为这些方面是主要的。实际上我觉得一个作品要好看,首先故事要讲好,人物要写好,人情味儿一定要挖足了。然后就是导演的审美观要符合故事的要求,选好演员,攒起来个好的创作班子。像特技这种东西,只是一种帮助你讲故事的手段。你运用得好,它加彩儿;运用得不好,它添乱!
记者:您会不会担心老版《西游记》的经典地位被超越?
杨洁:这个我不担心。我们的只是那个时代的产物而已。
【选角轶事】
摘编自杨洁新书《敢问路在何方》
人人都爱“玉兔精”
《天竺收玉兔》那集里的玉兔精李玲玉起先是我在《大众电影》上看到了一张火柴盒大小的照片,觉得她有些洋味儿,长得很甜,就让场记李成儒想方设法帮我找,原来她是东方歌舞团的歌舞演员。
李玲玉不仅漂亮,还开朗活泼,很有灵气,表演放得开。她也很勇敢,有些男孩子性格。我要拍个跳江的镜头,她不会游泳,我想给她安排个替身,她却坚持要自己来。我怕出意外,还是安排两个人在水下等着,李玲玉一跳进水,他们就立刻把她救起。当我问到谁愿意到水下救她时,自告奋勇者竟有十几个!我安排了三个人到水下去。随着一声“开始!”李玲玉纵身一跳,但她还没有完全落进水里,那几个“勇士”的胳膊就都伸到镜头里了!这不是帮倒忙吗?只好让李玲玉换了衣服再跳一次……
刘晓庆落选“白骨精”
《西游记》里女妖精很多,其中为白骨精选角色最让我头疼。我要求白骨精外表美丽,又有女王的魅力,只是内心阴险。可我看中的女演员一听说是让她演白骨精,都不愿意接受。“什么?你看我像白骨精吗?”她们生气地瞪大眼睛反问我。刘晓庆倒是愿意来,但是提出了个条件:她要一人兼演三个角色。也就是说:白骨精变的村姑、老妇都得是她。我没有同意:白骨精不能万变不离其宗。化妆不能完全改变长相,看来看去都是她,那不行。
熊倪演过花果山小猴
花果山上的小猴子是湖南体育工作大队的孩子们演的。他们戴着猴子的面膜,刚开始觉得好玩,互相嬉笑打闹,但不一会儿就觉得难受了。副导演一喊:“停!”他们都像得到解放一样兴奋,一把揪去面膜,欢快地蹦跳着往洞外跑。其中有一个最小、最淘气的,有一次因为蹦得太高,被垂挂下来的钟乳石磕破了头,顿时血流满面,把我们吓坏了。制片马上把他送到医院,缝了好几针。这个“小猴”就是后来的跳水世界冠军熊倪。
“齐天大圣”是爸爸的娇宝贝
1981年底,我到绍兴去找著名的“南猴王”六龄童挑孙悟空。老先生非常热情,说他有个学员班,里面有好多小猴子,可以尽管来挑!我满怀希望地去了。在他家住了几天,他都没带我去剧团挑猴,只是一再向我介绍自己的儿子章金莱(即此后的六小龄童),真是“举贤不避亲”,连个选择余地也不给我。
金莱模仿的猴子动作很准确,但比父亲差了些精气神。我并没有太大把握,只好让六龄童带着金莱到北京当面给领导汇报。我去招待所看他们时,看见六十多岁的六龄童提着四个暖瓶往楼上走,原来是在给儿子打洗澡水。他告诉我金莱自小比较受宠,生活不会自理,在外地演出连衣服都要带回家让妈妈洗……我愣在原地:这么不能吃苦,还能演孙悟空吗?
领导审看金莱表演猴子的动作和舞台剧片段时,六龄童一直在旁边提示。我感到金莱比我一个多月前第一次见时有了很大进步,肯定是老父亲花了不少心血,领导也比较满意。我郑重地跟金莱说,必须做好吃苦的准备,学习要刻苦。同时也要求六龄童老先生千万不要心疼儿子。父子俩高高兴兴地答应了。猴子这才算是定下来,我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花絮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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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尹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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