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艺术样式里,打动我心灵的,话剧总是排在最前列。
发此感言,乃是因为刚刚看完由“上话”张先衡、宋忆宁、许承先三位老戏骨演绎的话剧《家客》。它讲了什么?好像没讲什么——戏剧冲突不强烈,人物关系不复杂,没有大悲大喜的桥段,只是一地鸡毛的唠唠叨叨……然而,正是在那些极其细腻甚至戏谑的对话和表演中,有一种让人刻骨铭心的沉思和温暖,渐渐融入观者心中。
话剧《家客》剧照
试想一下,老年人的生活有什么“可写”的呢?正如剧中许承先饰演的夏满天所说,每天的生活就是:吃饭、上公园、吃饭、睡觉、发呆、吃饭、睡觉……周而复始。但是平静的生活因为“家客”的闯入而陡起波澜——当大学教授莫桑晚和丈夫夏满天正享受着如上所述的退休生活时,一位神秘人物降临到他们的生活中,他正是莫教授失去音信四十年的丈夫马时途。这四十年来,他一直悄悄关注着他们的人生,但始终不来打扰。直到如今得了癌症、临近晚年,才想到“缅怀故旧”,突然走入他们的生活……为什么会这样?真相并不复杂:唐山大地震时马时途在那儿出差身负重伤,随身携带的公款也因之失踪,如果当时回上海,等待他的必然是牢狱之灾;加之他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仙女”莫桑晚,所以做了一个“因公殉职”的抉择,以牺牲自己来成全莫桑晚的幸福人生……这些“情节”,都是在人物对话过程中慢慢揭示的,而不是该剧的主要结构,编剧的着力点显然不在其“戏剧性”上,而在“思想性”上——通过对主人公那一代人心路历程的描述,引发观众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生、对事业、对爱情的思考。当“知识分子尊严”“精致的利己主义”“产能过剩”“青春无悔、认知失调”等理性的语言自然而然通过角色之口蹦出来时,你不但对主人公的精神世界感同身受,并开始触发了更为深广的思考……
三位老戏骨向观众致谢
一个大学资深美女教授,和她有心脏病的局长级歌唱家丈夫,以及从天而降的身患肺癌的副总经理前夫,在曾经属于前夫先辈的花园式旧居中,彼此掐架、调侃、嘲讽、和解、感悟……假如没有精彩的台词,没有极富思想力的表达,这三个走向暮年的老人很难演绎一台“老少通吃”的好戏。可是编导将话剧艺术“话”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他们不是简单地做一台“老年题材戏”,而是通过老人角色,承载了更多的思想命题——其思想火花,频频闪现在亦庄亦谐、亦悲亦喜的对话中。当马时途鼓励夏满天放下架子,到公园教普罗大众唱歌,当马时途激发莫桑晚尽到一个社会学教授的社会责任,当马时途面临夏满天猝然离世而拒绝了“破镜重圆”的可能……你会充分体会到什么是人格和人性的力量。他们老了,被边缘化了,似乎“对社会无用了”,可是作为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他们一直勿忘一份清醒的责任……尽管台词不乏调侃戏谑,但其核心却是非常严肃的。该剧被称为“荒诞喜剧”或许是包装策略,不过也不算太离谱,“荒诞”的只是“时空倒转”(在舞美设计上匠心独运地以沙漏暗示这一概念)的假设部分,在具体演绎时,完全是正剧的格局和风格,尚算不上喜剧。不过话又说回来,称它什么是次要的,要紧的是它向观众传达了什么。
我一直看重话剧艺术的思想性和启蒙性。陈独秀先生早在 1904年就有过名言:“剧场者,普天下人之大学堂也;戏曲者,普天下人之大教师也。”他的主张为整个二十世纪中国话剧的启蒙和教化功能做了规范,影响了一代又一代戏剧家。对一个民族的思想启蒙,是需要借助“工具”的,话剧无疑是极佳的“工具”,它的“说话为主”的表现方式,能够最直接而有效地直击灵魂,“剧院就是教堂”(俄罗斯著名戏剧家扎哈罗夫名言)的比喻是非常贴切的。当然,启蒙也好,教化也罢,在话剧艺术中,它绝非耳提面命的说教,而是“从剧情生长出来的”。
感谢春夜中有这样一部《家客》滋润业已干涸的心田,让我恍惚记起,也是走在夜晚的安福路上,适才谢幕的《生死遗忘》,还有《乌合之众》,那一句句台词依然激荡着我的心。蓦然觉得,人生不再那么乏味,似有某种意义在召唤……感谢话剧!
(文/刘巽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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