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文学的真实性不仅仅是细节描写的真实,恩格斯还特别强调真实地描写现实关系,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真实地把握和描写推动现实生活发展的历史潮流。社会的文明进步和合理健全发展以及人合乎人性的自由全面发展,确立了我们应有的文学观念和审美理想,从这种基本立场及其审美理想出发,就理应坚持批判反思与弘扬正气相统一的价值导向。现实主义虽有不同的风格流派,当今也仍然呈现开放性发展,但其文学精神应当是彼此相通和不断传承的。
近一段时间以来,《白鹿原》《鸡毛飞上天》等一批影视作品热播,受到社会普遍好评,重新唤起了人们对现实主义创作的热情,也引起了uedbet让所有玩家提款界对现实主义问题的重新探讨。这是我国现实主义文学在一段时间的低迷之后,显示出的强力回归的新趋向,无疑是值得关注和研究的文学现象。
现实主义的传统和现状
从中外文学发展史来看,现实主义本来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和巨大的社会影响。历史上影响深远的批判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姑且不论,仅以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学发展而言,从新时期之初充满批判反思精神的反思文学,到高扬改革创新精神的改革文学,以及像路遥《平凡的世界》这样拥抱时代生活和表现人生理想的厚重之作,都充分显示了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实绩和社会影响力。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大众消费文化转向的背景下,在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uedbet全球体育思潮的影响下,现实主义文学似乎并不那么受人欢迎而一度陷于低迷,取而代之的多是魔幻化、空灵化、娱乐化之作。有些人对古代题材的兴趣远高于现实题材,也许是觉得现实生活过于沉重复杂而难以把握,不如讲述历史故事来得自由轻松,可以正说、反说甚至随心所欲戏说。有些作品虽然也关注和描写生活现实,但往往追求魔幻化的艺术处理方式,好像不魔幻就没有现代性,就算不上艺术,uedbet让所有玩家提款界有时用“魔幻现实主义”笼而统之。魔幻是一种艺术,当然也是一种策略,现实矛盾和问题往往因魔幻而朦胧,所以它在获得某种现代性艺术色彩的同时,也容易丧失应有的精神力量。还有一种创作取向则是过于贴近庸常生活的琐细化叙事,既无意于反映社会矛盾,也不打算触碰现实问题,在审美趣味上似乎更追求空灵化。然而这种审美空灵化的另一面,则可能是思想价值的贫乏与虚无,难有穿透现实的精神力量。至于娱乐化则更不必多言,按照一些人的犬儒主义思想观念,消费主义时代自然需要娱乐化的艺术,这种观点似乎把娱乐化艺术的流行说得理所当然。现实主义本来并不排斥娱乐,但过度娱乐化显然极易消解现实主义精神,这无疑也是导致现实主义陷于低迷的重要原因。此外还应该注意的是,在一些人的文学观念中,现实主义不仅被看成早已过时的东西,甚至被视为文学创新发展的最大障碍,这种文学偏见也的确让人匪夷所思。
如果对上世纪末以来我国文学现状加以反思,无论从人们对文学的关注度还是从文学对社会变革发展的影响力来看,都无法与新时期初的文学盛况相比。其中虽有多方面的社会原因,但从文学本身来看,现实主义精神的不断弱化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原因。而从《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等作品引起的社会效应来看,则反过来进一步证明,当今时代仍然需要现实主义文学,或者说当代文学仍然需要弘扬现实主义精神。当然,在今天开放性多样化发展的整体格局中,各种创作取向都应该得到理解和尊重,但显然也理应有更值得倡导的方面,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有必要对现实主义重新认识,并致力于重铸现实主义文学精神。
过去人们对现实主义有多种理解,比如理解为uedbet全球体育思潮、文学形态或者创作方法等,我想现实主义更应该理解为一种文学的精神品格。基于以往人们对于现实主义文学的基本认识,以及联系当今时代的发展要求来看,所谓重铸现实主义文学精神,需要着重关注和强化以下几个方面的基本精神。
真实反映生活和强力介入现实的现实精神
首先从创作题材来看,宽泛地说,也许并非只有写现实题材才能称为现实主义,但毫无疑问,反映现实生活应当是现实主义的首要任务。只有直面现实生活,真实反映生活现实和强力介入生活实践,才能更充分地体现现实主义精神。其次,从反映生活的内容来看,不能只是满足于描写庸常化的生活,而应该反映现实生活中那些更为人们普遍关注的现象,包括社会变革发展中的各种矛盾和现实问题,让人们更深刻地认识和理解现实。这就需要如鲁迅所说的那样,敢于直面和正视现实。恩格斯给哈克奈斯的信里谈到现实主义,首先高度评价作者表现出的真正艺术家的勇气,这种直面现实的勇气正是现实主义文学最可贵的品质。再次,反映生活必然要求真实性。历来的现实主义理论,无不把真实性视为现实主义文学最根本的特性。然而问题在于,什么是现实主义文学的真实性?无论是巴尔扎克还是恩格斯,都不约而同地强调了细节描写的真实性,这应当是不言而喻。但仅限于此显然不够,恩格斯还特别强调真实地描写现实关系,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真实地把握和描写推动现实生活发展的历史潮流,这无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然而在有些情况下,人们容易对现实主义的真实性做片面化的理解。比如过去有人把现实主义看成是歌颂生活的光明面,如果描写、揭示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和问题,就被斥之为不符合生活真实,这显然是一种极端认识。
现在有一种观念是反过来,似乎反映生活中的消极腐败现象不成问题,如果要描写生活中的光明面和正面英雄人物,就被认为是虚假的、不真实的,因为在生活中没见过这样的人物。这种认识显然也是片面的。以生活中是否见过来判断文学的真实性,这本身就是违背艺术规律的。且不说谁也无法证明现实生活中不存在这样的人物故事,更何况按照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观点,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经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和必然律有可能发生的事。这是历史与文学的区别所在,也是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区别所在。所以现实主义文学并不只是模仿现实,更要求用高于现实的思想眼光去洞察现实,把握生活现象后面更为深刻的东西,并用艺术的方式加以表现,这样才能触及生活现实的某些本质,从而具有穿透现实和介入现实的精神力量。当然,这已不仅仅是一个文学真实性的问题,还与文学典型性问题相关。
基于生活真实并融入审美理想的典型化创造精神
现实主义并非自然主义式的照搬生活真实,而是要求高于生活真实达到典型化的高度,这本来也是人们所熟知的常识。然而以往对于文学典型的理解似乎存在偏差,有的典型理论将其解释为个性与共性统一,同时又把“共性”解释为某一类人物的共同特征,比如从几十个乃至几百个同类人物身上,把他们最有代表性的特点、习惯等等抽取出来,综合在一个人物身上创造出典型,不过这种理解过于简单化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典型化,更重要的还在于,并不仅限于按照生活真实进行综合创造,而是要用深刻的思想洞察现实,用高于现实的审美理想烛照现实,创造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
所谓创造典型人物,无论正面、反面还是多面性的复杂人物,都不只在于刻画其鲜明独特的性格,更需要穿透人物的精神灵魂,在艺术审美理想的烛照下,把人物真假善恶美丑的本来面目及其复杂性深刻揭示出来,这样才真正具有典型意义。如在《平凡的世界》中,自尊好强不屈服于命运的农家子弟孙少平,脚踏实地又满怀理想的孙少安,敢爱敢恨正义凛然的田晓霞,用情专注善解人意的田润叶,心系乡土不计得失的田福军,懒惰自私圆滑世故的孙玉亭,精于官场规则的冯世宽,这些人物形象不仅个性鲜明独特让人印象深刻,而且的确抵达了人物的灵魂深处,揭示了人物精神信念的坚定或幻灭,应当说是融入了作者审美理想的典型化创造。有人说作品中一些具有英雄气质的人物形象不真实,但艺术创造不能仅仅用真实性来衡量。新时期之初《乔厂长上任记》等改革文学作品横空出世,创造了乔光朴等一批具有理想化色彩的改革家形象,那时并没有人认为这样的人物形象不真实,恰恰相反,这些闪耀着理想光辉的艺术形象,由于体现了那个时代的改革开拓精神和人们的理想愿望,得到了文学界和社会的普遍赞誉。这不只是艺术真实性的力量,更是艺术典型化和理想化的力量。在中外文学史上的现实主义文学经典中,这类例子并不少见,正可以成为当今重铸现实主义精神的有益借鉴。
批判反思与弘扬正气相统一的价值导向精神
现实主义文学反映生活现实,必定有一个对待生活现实的态度问题,这通常被称为现实主义的思想倾向性。对于现实主义思想倾向性,同样存在着一些片面性理解。比如有的站在批判现实主义立场,认为现实主义的传统和本质特性,就是对现实的怀疑和批判,如果放弃了这种怀疑批判态度而转向对现实的歌颂,那就丧失了现实主义精神。也有人站在苏联式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立场,认为现实主义就是应该反映和歌颂生活的光明面,给人们以生活的希望和信心,这就叫“歌德派”,如果总是用怀疑批判的态度看待现实,那就是消极落后甚至是“缺德”行为。今天对现实主义的思想倾向性,应该有更加辩证的认识。我们的基本立场,应当是基于社会的文明进步和合理健全发展,以及人合乎人性的自由全面发展,确立我们应有的文学观念和审美理想。从这种基本立场及其审美理想出发,就理应坚持批判反思与弘扬正气相统一的价值导向。当然,在uedbet全球体育家的创作实践中,根据具体创作题材的不同往往有不同的侧重。比如《平凡的世界》既有对人民深恶痛绝的官僚主义腐败现象的深刻揭露与批判,也有对勇于改革担当为民造福的激情讴歌;铁凝的《永远有多远》,对于小说主人公坚守传统价值观念而在现实变革中无所适从的现象,并不是简单地肯定或否定,而是包含了更多的反思性,同样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总之,无论是对现实的批判、歌颂还是反思,都应当是基于促进社会和人的合理健全发展的审美理想。批判现实并不是为了个人情绪的发泄,而应当如别林斯基所说,任何否定,如果要成为生动的、诗意的,都应当是为了理想而否定;歌颂现实也不是为了某种廉价的逢迎,而是真正出于弘扬正气和表达民心所向;反思现实同样不是为了把人引入精神虚无和迷惘,而是应当引导人们在反思中找到应有的价值方向和审美理想。现实主义文学不同于其他文学形态,其特性与力量正在于此。
罗兰·巴特说过,这里没有惟一的现实主义,只有不同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虽有不同的风格流派,当今也仍然呈现开放性发展,但其文学精神应当是彼此相通和不断传承的。倡导重铸现实主义文学精神,呼唤这种现实主义精神重返文学现场,从而更加有力地介入现实生活实践,应当说既是适应人民要求促进现实变革发展的需要,也是现实主义文学本身充分实现其功能价值,更是真正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题中之义。
(作者:赖大仁,江西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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