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在千呼万唤之后终于与观众见面了。人们目睹了一代人的芳华，一个时代的悲情。无论有多少争议，也无论影片有多少瑕疵，我都坚定地认为，《芳华》是2017年中国电影的代表性作品，甚至放到整个市场化改革十多年的大背景下，它也应该占有一席之地。

　　如果人们还记得2017年的中国电影的话，那么《战狼2》会是一个票房纪录的标志，《芳华》也会是另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级电影的标志。《芳华》在当下语境中的出现，至少有四方面难能可贵的意义。

　　第一，这是一部有年代质感的完成度很高的难得的电影。

　　影片所提供的视听场景，小到墙上的一幅宣传画、人们的衣服质地，大到军队大院的门口、照相馆的位置，甚至任何一个群众演员的面部表情，都有统一的时代印迹。

　　特别是影片中众多的演员，大多数还都是青年演员，都比较准确地找到了符合年代性的“单纯”动作和表情，大部分细节都能有历史的还原感。

　　在当今这种消费主义环境中，任何一位角色的一个轻佻的表情，一句不合时宜的台词就可能破坏电影整体的年代感，但是这部影片基本杜绝了这种“年代穿帮”的漏洞，这在国产电影中相当不容易。

　　如今即便许多大导演的作品，影院放映时常常都能带出所谓的“笑场”，其实都是影片的逼真性和统一性受到破坏时观众的情绪爆发。而这部影片的完成度，使得大多数观众都默默地看完字幕，沉浸在影片的年代氛围中，有的甚至无语凝噎、泪流满面。

　　这种观影效果，在国产电影中相当少见，可以说证明了影片出色的完成度。

　　第二，这是一部国产片中有艺术表现力和创新性的难得的电影。

　　这部影片大量采用手持移动摄影，弱化剪切的效果，创造了一种第一人称的在场感和叙述性，自然、流动、亲切、温暖，画面与惠子的视点形成了某种内在一致性。

　　中长镜头的组合，加上各种具有年代感的音乐旋律的配合，共同创造一种怀旧、追忆的抒情感，这与冯小刚电影过去的视听风格形成了较大的区别，也为全片带来了一种审美意蕴，甚至让时代的残酷都具有了一种形式上的美感。

　　而战场的一段，画面风格则突然随机改变，冷峻、阴沉，特别是遭遇伏击一段，6分多钟的长镜头，一气呵成，用快速折返运动创造了一种急促、紧张、残酷的氛围，更是体现了艺术运用的能力和审美表达的勇气。

　　此外，像影片中多次出现的毛泽东的像，黑纱铺天盖地覆盖而来的画面，在运动歌曲中猪跑大街的细节等等，也都体现了某种艺术隐喻的表现主义技巧。

　　在同一部影片中，把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表现主义手段如此大胆地融为一体，虽然从中可以看到许多电影大师的影子，但的确显示了导演艺术探索的成果和努力。

　　第三，这是一部具有人性关怀和情感真实的难得的国产电影。这部影片表现了大时代下普通人物的命运。

　　虽然由于其“文工团”题材的特殊性，它似乎为那个空前浩劫的时代披上了一件青春斑斓的外衣，而且在表现人际关系的残酷性时也有意无意地回避了政治环境对人性扭曲的影响，把人性的善与恶的时代环境抽空了，但是却仍然表现了一个雷锋式的红色“好人”和一位“黑五类”的后代，两个完全不同政治地位的人相同的时代命运：他们都成为那个扭曲时代的弃儿。

　　如果说“文工团”象征的是一个政治特权的世外桃源，那么他们被驱逐出这个世界，体现的正是那个时代对人性、对个体的肆意妄为。而一场空前惨烈的战争，使得这对青年人不仅失去了“文工团”的温暖，甚至也失去了精神的记忆，失去了肉体上的胳膊，这里的所有“失去”都成为了一种象征，时代车轮滚滚向前，他们只有用相互之间“迟到”的拥抱来补偿无可奈何的失去。

　　而且失去的不只是他们俩，“文工团”的解散，实际上也成为一个乌托邦世界坍塌的象征，成为一个时代被抛弃的象征。这里，我以为并非是为某个年代涂脂抹粉。

　　无论什么大时代，人们都有青春芳华，人们都把希望和爱留在了时间的长河之中，人们追忆逝水年华，即便是末法时代的美好青春，也并非什么罪过。

　　更何况，在影片表达这些“小人物”命运的时候，并没有从任何意义上美化过那个时代的政治环境。恰恰是“小人物”在大时代被抛弃、被创伤而最终只能相濡以沫的命运，体现了一种历史参照下人性关怀的情感力量。

　　第四，这是本年度一部“现象级”国产电影。与《战狼2》一样，《芳华》无疑是一部引起了广泛关注和热烈争论的影片。

　　无论是对1976年之前这段历史的还原，还是对西南边陲那场战争的再现，“文工团”的特殊生活环境，以及退伍军人、战斗英雄在市场经济环境下的遭遇，甚至包括导演借助女性个体视角对一个特殊历史片段的“回窥”，几乎全部都是当下这个“复杂中国”的敏感点，这也是这部作品能够成为“现象”的重要原因。

　　在中国导演中，能够同时触及这么多话题并且影片能够公映的导演，除了冯小刚似乎还没有第二个人。既然是“现象级”，其意义就超出了影片本身，会有更多的人去关心影片中所涉及到的历史，会有更多的人愿意温故而知新，也会有更多的人意识到青春虽然都是美好的但芳华各有各的不同……。

　　当我们在影院中，看到许多年轻人带着自己很可能许久没有进过影院的长辈们安安静静地坐在影院观影时，我以为这部影片创造了一种几代人情感沟通的通道。

　　当然，《芳华》并不完美，这种不完美有的可能是它所诞生的时代所决定的，比如它不可能将人性的黑暗更多地与那个扭曲的政治环境联系在一起，比如它即便在表现人性的黑暗时依然会有所保留、有所顾忌，以至于人们会感觉到似乎导演在有意无意地“掩饰”和“粉饰”着什么。

　　然而，任何艺术作品，特别是电影这种受到过多政治关心和解读的大众艺术，是不可能超越其时代所划定的框架的。我们不能用它还没有做到什么去要求它，而只能用它是否比其他作品做到更多去判断它。

　　从叙事的视点上来说，《芳华》受原作者严歌苓的影响，采用了惠子的女性视角，但是从整个影像呈现上来看，却更像是冯小刚自己的“男性”视角，其对女性之美的表达，包括选择浴室、泳池这样的空间，分明更像是一个青春期男性的眼光所见。

　　这种视角的错位，确实带来了影片走向的某些模糊，也带来了人物形象比较外在化，从刘峰、何小萍两个似乎主要的人物，到叙述者惠子，以及成为情节重要推动力量的林丁丁、郝淑雯和陈灿，虽然有一定的性格识别度，但都还显得浮光掠影，其情感浓度所形成的感染力明显大于了人物形象的深度。

　　此外，影片的叙事还不够简洁，录音、剪辑等等偶尔的突兀也与全片整体艺术品质不相匹配……但是这一切，都不能淹没其在当下这种急功近利的大环境下的艺术价值和人文追求。

　　一段芳华，不仅唤起了许多人们的记忆，而且也传达了中国人一种善良的信念：无论时代是否辜负我们，我们不能辜负自己。在任何情况下，只有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才能救赎我们自己。

　　《芳华》作为一个现象级的文本引来众说纷纭，一方面观众们在分享他们的观后感动，一方面也有批评者指责影片的廉价、煽情，甚至自恋。

　　其实，我始终认为，任何批评都不能脱离电影所处的时代。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放任那些不负责任、甚至违背起码的美学常识和人道主义价值的作品，而去苛求那些对有突破、有创新、有诚意、有人道精神的作品，其结果往往就是不分是非。

　　对一切体现出正面美学价值的电影，我们都应该给与更多的、满腔热情的点赞。在坚持比堕落要困难的时候，苛责往往会带来更多的放弃，建设性的意见才能让更多的电影人愿意创作那些真正植根文明进步潮流的优秀作品。

　　在“娱乐至死”的潮流下，创作有人道关怀的、有审美追求的电影所面临的难题、挑战远远大于那些“娱乐性”电影。所以，批评应该为了更好的建设而不是脱离实际的指责，就像鲁迅所说，我们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任何起跳都应该而且只能从脚下开始。

　　(作者：尹鸿，清华大学教授，中国uedbet全球体育uedbet让所有玩家提款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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