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十月,正当秋林霜染、红叶漫山的时节,我到藏区有“第十三女神”美誉的格涅神山游历了三天。那里,雪峰耸峙,溪流纵横,山高路远,偏僻神秘,一个个传说故事像山间云雾一样飘来荡去,置身其中,仿佛游荡在一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边缘。
从理塘去格涅有喇嘛垭和章纳两条路,我走的是章纳。那些天连续在高原上奔波,傍晚到章纳乡,写完几天的日记,已是凌晨1点,疲惫不堪。睡梦中感觉口干舌燥,胸闷气短,难以忍受。欲挣脱,却被缚得紧紧的;想醒来,却被封得牢牢的。就这样,生命时光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痛苦中不停地煎熬着。恍恍惚惚,朦朦胧胧,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虚幻不实的,只有感觉存在着,感觉到的感觉似乎成了这个世界唯一的真实、唯一的依托和唯一的希冀。
折腾到3点半,终于醒了一次,便披上棉大衣走出屋子,希望摆脱屋子里那个可怕的梦魇。屋檐下,惨淡的灯光映照着章纳黝黑的夜空,索曲河不知疲倦地流淌着,不厌其烦地喧闹着。我对着隐约的雪山和迷茫的星空凝望了一番,质询了一番,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觉得那个压迫我一夜的东西暂时地退隐了一些。夜鸟在河对岸的林中轻轻地叫了几声。
回到屋里,感觉舒服了许多,困意袭来,继续睡去。谁知情况更糟。刚一闭眼,那个恶魔便尾随而来,立即压我的胸,压我的心,压我的嘴,压我的鼻,压我一切生命活动的地方。睡眠像天然的帮凶,与恶魔合谋一起来坑害我,利用疲惫和困倦哄骗我到它那里去。我一到那里,它们便毫不留情地把我幽闭起来,绑缚起来,向无边的黑暗、无底的深渊和无望的泥潭驱赶拖拽着。当我知道上了当,想返回,却怎么也走不脱,只好在那里挣扎堕落,渐渐沉陷。我辗转反侧,变换着身体姿势,调动全身力量与之抗争;我口鼻并用,长短相兼,变换着呼吸方式和节奏,与之斗争。睡梦中,我想喊却喊不出,想跳也跳不起来。胸口仿佛有一个需要爆炸的东西重重地压在那里,没有导火索,但炸药却在不断添加,似乎只有爆炸才能解决一切问题。然而,我害怕爆炸,因为爆炸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但当重压持续加剧时,我担心重压最终将我带走,还不如叫它爆炸。我宁愿让我和那个重压一起灰飞烟灭,让复归于初的满地尘埃在虚空中重新孕育新的生命。
睡梦中,似乎有人提醒我,睡眠是一个人生命力最微弱的时候,容易受这个恶魔驱使和奴役,你要赶快醒来。于是我便鼓足了最大的勇气和力量,低吼一声,用力睁开了眼睛。果然,我醒来,我强大,这个恶魔仿佛也懂得审时度势似的,抵挡一阵,便鸣金撤退了。我又走出屋外,继续凝望章纳的夜空,聆听索曲河的水声,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感受生命时光像身边河水般流逝。过了一会儿,冷风又把我吹回屋里。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不敢睡,清醒地等着它再来,准备鼓足勇气与之搏斗,可它就是不来。不一会儿,还是睡眠先来了,它再一次诱骗我,继续那个可怕的梦魇。
章纳如水般的夜空和我的生命时光交融在一起,就这样撕扯着,纠缠着。6点半左右,夜由黝黑一团渐渐变亮,微茫的光悄悄扩散开来,远山渐渐露出了模糊的轮廓。我不愿再继续黑夜过程,索性坐起来,睁大眼睛盯着窗外格涅雪山逐渐清晰的面容,等待着光明的到来,等待着光明来帮助我一起驱散这夜的恶魔和眠的骗子。当格涅雪山被早晨最早的一缕朝阳染成金黄色的时候,它们早已经逃得无有踪影了。
7点半我把当地的朋友叫醒,向他们讲了把夜里的遭遇,一起商量了在格涅的行程。他们说,章纳的海拔只有3700多米,我的身体尚有如此反应,以后几天的行程大都在4000米以上,会怎样,很难预料,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我则认为,夜里的反应可能主要是连日劳累所致,不完全在于海拔和缺氧。所以格涅还是要去,不去,以后很难有机会了。我决定将在格涅停留的时间由1周减为3天。
早晨9点收拾好物品,出发往则巴村,这是格涅的核心地段,几乎与世隔绝。我们沿着冷曲河往上走,途径奶甘多小村。路上有理塘县老朋友泽仁照顾,遇到困难迎刃而解,一路风光怡人,心情飞扬。泽仁把马让给我骑,他一路牵马,不时回头看看我,我一直行走在他那诚挚亲切的目光环绕中,感觉很踏实安全。今天回想起来,好像他那淌着汗水的紫红色脸膛随着马背的起伏,仍然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着。
11点半到奶甘多村。村人见面点头微笑,不论识与不识,皆自然随意。我于路边溪流中拾得一石,古朴斑驳,几点猩红,自然有趣,暂寄一灌木丛下,计划返回时带走。谁知回来走的不是这条路,甚为遗憾。多年过去了,我还偶尔会想起她。她现在在哪里呢?也许还静静躺在那片灌木遮蔽的鲜花丛中吧,也许被夏日的洪水冲到别处去了吧,也许被另一个过客捡走了放在自己的书桌上,一边读书一边欣赏吧!十年过去,茫茫未来,一切都不确定,一切皆有可能,唯一确定的是她在我心中的那个位置,那个存留的瞬间,那一丝牵挂和怀想。
两点多到冷达,这里没有村落,是一片大草原,海拔渐高,秋叶更黄。我们在河边生火烧水,喝了茶,煮了面。我盖着军大衣,在大石头上躺了一会儿,虽有困意,却不想睡去,也不敢睡去,唯恐夜里的恶魔如影随形跟到这里。我眯着眼,不忍心让美景从眼前须臾溜过。秋林靠近河边空地,衰草像修剪过一般整齐,十几匹黄马、白马、黑马徜徉其间,“秋林衰草得自由”,它们的生活是那么令人钦羡。回首仰望,格涅露出大半个身形,洁白纯净,光彩照人。身边的溪水似乎并不在意这醉人的秋色,哗哗哗地流向更远的地方,奔自己的前程。蓝天下,远山顶上变幻着各种姿态的云彩却是情深意浓,环绕着溪流、雪山和秋林,缠绵缱绻,离我们不远也不近,永远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让人美好地观看。
“秋山人在画中行。”3点多,我们涉过从冷古寺流出来的那条河,转到西边的山坡上,继续行走在中国山水画塑造的审美意境中。转过几道山弯,爬上一道高岗,则巴大草原豁然呈现在眼前,视野极为开阔。向前看,白云下,衰草连天,山峦线条沉雄灵动,优美动人;猛回首,格涅雪山近在眼前,大胆直接,触目生辉,从长焦镜头看过去,更是异常清晰。
5点多,我们过冷曲河。泽仁担心骑马不稳,人掉水里,叫大家下马趟水过河。河水冰冷湍急,我几次差点跌倒河中。上岸后,坐在河边一棵躺倒的大树上,回望来时路,迷迷茫茫,飘忽模糊,眺望要去的则巴小村,隐隐约约,欣然怅然,细细品味着一天的经历、闻见和遐思,心底忆起了王昌龄的诗句:“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恰合当时情境,心绪一下子飘到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6点多,进了则巴村,仿佛到了一个别样的世界,时间和空间都和昨天隔开了。旺堆说,这地方不通公路,不通电,没有现代通讯,为纯粹的牧业村,至今还有几十户没有定居下来,过着原始游牧生活。泽仁把68岁的村支书泽邓珠叫来攀谈,我们坐在一片草地上,一边眺望着西边的晚霞和雪山,一边漫无边际地聊了起来。支书是一个优秀的民间演说家,很健谈,问的问题都能饶有兴味、绘声绘色地解答,他每讲一个道理,都喜欢用比喻,个个生动精妙,妥帖自然。天渐渐黑了下来,丝丝下起了小雨,我们就到他家中的火炉旁继续聊天。他家有太阳能发电设备,点起了一个昏昏淡淡、明灭闪烁的灯泡,还有画面花花搭搭的卫星电视,渗透着现代文明的几丝印迹。
夜里大家就横七竖八地围着火炉搭起了地铺,困顿之中,很快酣然入睡。虽然海拔4100米,章纳夜里那个可怕的恶魔却没有出现,叫我暗自庆幸。
半夜醒来,头脑清冷,已无困意。我不愿打扰昏睡的人们,一个人悄悄走出小屋。细雨停了,空气清新润泽,秋虫唧唧。仰望则巴的夜空,星光明亮,银河迷蒙,没有月牙,也看不到雪山,却似乎比章纳更纯更净,隐藏着更深远、更恒久、更神秘的东西。我想,秋冬之时,古今之间,天人之际,交汇流转,旧的东西要去未去,新的东西将来未来,一切都在迅速变迁,一切又都停滞不前,此中兴味,悠远绵长,似乎一切可以改变,但不可预见。
(作者:庞井君,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uedbet全球体育uedbet让所有玩家提款中心主任,中国uedbet全球体育uedbet让所有玩家提款协会驻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中国uedbet全球体育uedbet让所有玩家提款》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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