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3日,是“南京大屠杀”八十一周年的祭日;而早在2014年2月27日,第十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七次会议通过决定,将每年的12月13日设立为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习近平总书记在2017年“南京大屠杀”八十周年的祭日中,对于日本右翼势力不断洗白侵略罪行的企图,掷地有声地说道:“历史不会因时代变迁而改变,事实也不会因巧舌抵赖而消失!”12月8日、9日晚,由江苏省演艺集团与北京九舞金水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联合出品,在2018国家大剧院舞蹈节中上演的原创大型现代舞剧《记忆深处》,再一次警醒国人铭记当年的满目疮痍、遍地血腥!这也是该剧首次与北京观众见面。
舞剧《记忆深处》于2017年9月18日在南京紫金大剧院首演。其实在《记忆深处》首演的十二年前,编剧兼总导演佟睿睿就依据同样的题材创排了大型现代舞剧《南京1937》,那是由她所供职的中国歌剧舞剧院来演出的。笔者在舞评《心灵的祭奠与和平的捍卫》中写道:“展现在我们眼前的‘舞剧’,是一个有场景、无故事的《南京1937》。这或许是因为,无论是魏特琳的日记,还是其他历史见证人的叙述,都为一场旷世的屠戮和撼世的血腥所震惊:没有理由,没有缘故,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倒在侵略者的枪口前、屠刀下;没有例外,没有偶然,上万成千的中国人聚成民族恨的尸骨山、万人坑。没有故事,也不需要故事,只靠场景的推移和转换,只靠行动的碰撞和交锋,我们就已然能感受甚至触摸这一切……我们相信,每一个场景都可以开掘出许多令人肝肠寸断的故事,但场景本身就足以令人心肺俱裂!”
舞剧《记忆深处》由江苏省演艺集团歌剧舞剧院演出。对于该剧的构成,创编者做了精要的概括:全剧从美籍华裔作家张纯如探寻“南京大屠杀”真相的视角切入,并以此为贯穿全剧的主线。以拉贝和魏特琳为代表的救助者,以李秀英为原型的幸存者,以及以东史郎为原型的侵略者,在剧中齐头并进——事件的发展和人物的心路穿插交织,既彼此独立又相互印证;既与探寻真相的张纯如对话,又是真相亲历者的自我坦陈,还是张纯如对历史真相的深刻揭示……以至于佟睿睿自言:“这部作品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舞剧’,冠之以‘舞剧’是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归类。”其实,“舞剧”也不一定非要有固定的模式;如果我们把舞剧的“剧”理解为一种“叙事”或“表意”,大型现代舞剧《记忆深处》的确体现出“叙事”的“现代性”——一种让剧中人“各自”的叙事而非总导演“一统”的叙事。
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个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摄影展。在络绎不绝的参观者中,有一位普普通通的年轻女子张纯如……场刊告诉我们,摄影展是1994年12月在美国加州某城郊举办的,而张纯如是一位美籍华裔作家。张纯如可能也未必想到,这样一次观展竟决定了她此后十年的“探真”(探寻真相)之旅——她去中国找幸存者李秀英等,去德国找救助者拉贝,去日本找侵略者(有所反省的)东史郎等,当然还有就在美国的魏特琳……于是,舞台上出现了包括张纯如、拉贝、魏特琳、李秀英、东史郎在内的“五人舞”——这其实就是这部舞剧“提纲挈领”的“纲”和“领”,是总导演佟睿睿委托张纯如来展开舞剧“叙事”;忽然想到开场时有一段英语画外音:“2004年11月9日在美国北加州,一名36岁的女子在车内开枪自杀……”笔者当时并未注意到这条消息,但佟睿睿显然是十分痛心,否则她怎么在次年就创排了以张纯如的探寻、以魏特琳的日记来构思的舞剧《南京1937》。说一句题外话,张纯如开枪自杀的2004年11月9日,正是笔者五十周岁的生日,可当时为舞剧《南京1937》写剧评时并未注意这一点;此时想到佟睿睿一而再地关注“南京大屠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张纯如”——如果佟睿睿以此为题材再创一部题为《啊!纯如》的舞剧,我想也会十分精彩!
张纯如“探寻真相”的“五人舞”仿佛是进入历史之门的通道,观众从她的视角中首先看到的是死不瞑目、魂不消散的“亡灵”——垂臂、躬身、跺脚、然后一个瘫倒;复起、呐喊、抗争,然后牵手成围;“亡灵”们成数圈围成“冢状”……张纯如置身其间,舞剧进入了剧中人“各自”的叙事:首先是当年在南京的拉贝——拉贝的周边围拢着中国平民,覆盖舞台的巨大布幔,象征着这是战火中尚可避难的安全区;无畏的拉贝安抚着惊恐的难民,难民的惊恐让人感受到屠城的惊悚;虽然侵略者并不直接登台,但编导用两个细节揭露了他们的凶残:一是拉贝劝说欲进安全区的中国军人弃武器、脱军装,作为战俘以保全生命,但未曾想惨遭屠戮;二是已进入安全区的男性被成串捆绑带离,在密集的枪声中叠压着倒地……仿佛镜头的突转,舞台上兀立着一个日军士兵,上场门走来一位衣着华贵的女人,递给这士兵一把匕首;待她消失,下场门又走来一位衣着朴素的女人,送上的只有嘱托和叮咛……编导在此是借张纯如的视角,在《拉贝日记》的“舞台活化”时,插入了《东史郎日记》的细节:当东史郎随军入侵中国前,他的生母递给他匕首,让他欣然赴死;而他的养母则不忍他去异国他乡,要求他活着回来……我注意到,由救助者的“日记”跳转到侵略者的“日记”,这是一种十分精巧的构思——视角的“跳转”形成了意象的“组接”,不仅从被屠戮者这一方发出对侵略战争泣血的控诉,而且从入侵者这一方发出对战争狂人的丧心病狂予以批判……
接着“叙事”的剧中人是魏特琳,她也是当年在南京的亲历者。继前一段日本侵略者“疯狂杀戮”的舞段后,是魏特琳救助的避难女子的群舞,是女人们的惊恐、哀鸣和绝望;魏特琳尽管毫无畏惧,但无法阻止侵略者的兽性大发,面对那些惨无人道的奸淫者怒火中烧、愤气郁结……编导仿佛将镜头推成“特写”:是一名已有身孕的女子“可杀不可辱”的反抗……舞台瞬间的“暗转”后,是那个幸存的反抗者向张纯如在倾诉,原来这正是探寻真相的张纯如寻访到的李秀英……由李秀英袒露自己被侵略者深刺的刀痕和死里逃生的惨境,张纯如将自己探寻真相的经历连缀起来——从“拉贝日记”中看到的对无辜者的血腥屠戮,从“魏特琳日记”中看到的对无助者的残暴奸淫,从“东史郎日记”中看到的侵略者曾经的暴行和良知尚存者的忏悔,更从对李秀英的访谈中有了切身的体验和切齿的痛楚……
我总在想,我们为什么没有作为受害者的“日记”?我们为什么少有人去张扬拉贝、魏特琳的善行?我们为什么没有如此执着地探寻真相的张纯如?写到此,我觉得我们真得感谢佟睿睿这样的艺术家——感谢她在张纯如饮弹自尽的翌年,便通过张纯如和她笔下的魏特琳还原了这段历史真相!感谢她时隔十二载再次发声,通过艺术的力量更深地开掘深处的记忆!感谢她与江苏省演艺集团歌剧舞剧院的精诚合作,让我们铭记虎踞龙盘的南京不仅是六朝古都,不仅有风烟秦淮,更有这记忆深处的惨痛!
舞剧《记忆深处》虽然不分幕次,但以上部分显然是前半阕。在此特别要提及的是饰演张纯如的唐诗逸——在一段长达四分钟的独舞中,她将自己心中无法抑制的悲愤,将自己深入探寻的真相,倾注在打字机的键盘上……当天幕的影像以键盘打字的节奏川流过“真相”的字码时,唐诗逸,不,是张纯如极具情感张力和视觉冲击力的动态,让我们感受到“记忆深处”的“地心之火”!这之后,舞剧转入下半阕,这部分编导认为我们实在也应将深入开掘了历史真相的张纯如放在我们的记忆深处!
在后区的一方平台上,是张纯如对日本右翼势力妄图否定“大屠杀”的抗辩——前述留下“日记”的人物成为“抗辩”的“形象化”,成为张纯如痛斥日本右翼的利器,成为日本右翼无法用“巧舌”抵赖的事实。下半阕中的张纯如,是奔波行走去演讲和售书,是在“探寻真相”后“揭露真相”,是在“揭露真相”中抗议日本右翼对“大屠杀”死难者的“二次伤害”!这时的张纯如,无法不让每一位观众感动,因为她不只是在真实地陈述一段历史的“血腥”,而是在唤起人们不能再让“血腥”的历史重演……编导认为舞剧无需回避张纯如“饮弹自尽”的事实,但为这一事实构想出“人性之真”的美好——张纯如与拉贝、魏特琳、李秀英、东史郎等在天堂相会,在那儿倾诉着对“人心向善”的希冀……开场时的“亡灵”之舞再度弥漫,仿佛漫漫夜空中“引人向善”的“圣灵”,仿佛“人在做,天在看”那穿透“巧舌”的“天眼”!
编导佟睿睿曾谈到过该剧的艺术追求,特别指出“剧情铺陈有意识流的特点,不分幕,每个人物代表一个篇章;各个人物既相互独立,又首尾相连、环环相扣地指向‘真相’。有点像《罗生门》。不过后者中见证者的陈述各相矛盾,事情的真相无解;而前者中见证者的陈述相互印证,强化了历史真实。”这使我们意识到,佟睿睿并非不能踏踏实实地用舞剧讲一个故事,也并非要借助一个舞剧的故事来显摆自己的构思——她就是要如同张纯如所孜孜以求的那样,用见证者的相互印证去强化历史的真实;而这个“相互印证”的舞剧呈现,带给我们一种全新的舞剧感知和舞剧形态。这让我再度想起英国美学家贡布里希的一段名言:“人只有在解决他所要解决的问题时才具有创造性!”
在为《记忆深处》写剧评的过程中,我常常会跳出剧外,常常会想佟睿睿为何执著于斯?正如有人会问,作为作家的张纯如为何执著于斯且献身于斯?不正是参透了作家的使命在于抵制“邪思”唤醒“良知”!作为舞蹈艺术家的佟睿睿,其实也把“至善至美”当作自己不懈的追求和不移的信念——这不仅表现在《南京1937》和《记忆深处》十二年“一以贯通”的追求中,而且在她创作的《水月洛神》《朱鹮》以及刚刚献演的《花界人间》等大型舞剧中“始终如一”。写到此,忽然有些感动——当年在北京舞蹈学院编导系就读的那个小女生,在“执著于斯”中透露出成熟于斯、深邃于斯了!
(作者:于平,中国uedbet全球体育uedbet让所有玩家提款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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