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6点多醒来,在被窝里转动一下脑袋,清凉澄澈,感觉殊异。透过窗口射过来微茫的晨曦,朦朦胧胧地环视着破旧的屋舍和横七竖八睡着的人,仿佛置身一个莫名其妙的场境中,我和周围的一切似乎被另一个我或更高级的存在者观察着,探究着,牵引着。时间的河流被什么东西阻断了,两岸的风景驻留不动,所有的思绪只能从当下涌现,想象也从没有记忆的地方开始。这情境好像一滴水墨洇在白白的宣纸上,随着晨曦的扩散而漶漫展开;又宛若一块小石子悄然落在镜子般的湖面上,涟漪轻轻荡开来,渐渐和映在水中的星光融在一起,向更深邃、更辽远、更神秘的地方涌动着,渗透着。
散漫无边的沉思和放荡不羁的遐想突然被泽仁打断了,他翻了个身,半眯着眼睛嘟囔一句,“今天是阴天,不用起那么早。”
沉睡的人还在沉睡,继续着他们昏睡中的快感,但我还是起来了。出了老支书家的院子,迎着从雪山脚下漫过来的轻烟薄雾,沿着矮矮的石墙一直往西边走。路边松松散散的院落孤寂沉默,不见烟火和人影,偶尔从拐角处窜出一只小猫,亮晶晶的眼睛蹬了我一下,便“喵”的一声,迅速跑开了。快到村子尽头,看到一个男子在搭晒牧草的架子,我上前打了个招呼,便和他攀谈起来。他叫扎西,高中毕业,是这个村受教育最多的人,也是村里唯一能流利讲汉语的人。扎西原来是理塘南边乡城县人,十几年前,他在格涅雪山采虫草时,认识了这一带有名的美女玉琼卓嘎,五月杜鹃花开时节相遇,爱情的溪流随着冰雪的融化越涨越大。两人的婚事却因相距遥远,家里不同意,为此产生了不少波折。扎西一气之下跑到这里做了上门女婿,日子就这样过了起来,生命的时光慢慢流逝,一切复归于平静。听到我们说话,卓嘎也出来了,修长的身材走起路来像轻轻跳舞一样,好奇的眼神略带羞涩,不说话,只是浅浅地笑,透过岁月的风霜,可以想见昔日的风韵。她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后边跟着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半个身子藏在妈妈裙角的后面。昏暗逼仄的屋里还有两个更大的孩子,不时把头从窗子里伸出来朝这里张望。卓嘎怀里那个孩子的眼睛异常清凉纯净,特别引人注意。这双眼睛,疑惧中透着倔强,天真中透着神秘,润泽中透着清爽,明亮中透着深邃。我从长焦镜头里放大了仔细凝视,那里好像汪了一潭水,清晰地映着远处的雪山和蓝天,近处的村舍和草原,还有正在拍照的我。
9点多,听完扎西的故事,喝了好几碗卓嘎新打的酥油茶,还听了几首她唱的山歌,便告别了则巴村,沿着村西边的山坡往格涅神山脚下走,那里有闻名藏区的冷古寺。山上全是绵延到天际的草地,三三两两的矮树像奔跑的野兽,又像跳动的音符,给空旷寂寥的草原增添了生动的气韵。没有明晰的路,全凭泽仁的感觉随着山峦的起伏轻轻浅浅地勾画着优美的线条。溪流红叶,杂花野鸟,乱云怪石,还有两个随行藏族青年唱的山歌,美好的事情随着颠荡的马背和蜿蜒的山路一个接一个地涌入眼帘。高原行走的艰辛忘却了,庸常的想象和期待涤除了,生命的未来成了陌生世界空间的自然延展,异质而连续,流动而跃迁。
11点多,到了安多寺遗址。穿行于断壁残垣之中,见墙石斑驳,苍松壁立,荆草密布,雉走狐奔,野鸟飞鸣,仿佛在另一个世界游走。念昔日繁盛,已成陈迹,不禁悲欣交集,沉郁万千。忽忆关阔先生喜书纳兰性德《望海潮》一词,更添惆怅:汉陵风雨,寒烟衰草,江山满目兴亡。白日空山,夜深清呗,算来别是凄凉。往事最堪伤,想铜驼巷陌,金谷风光。几处离宫,至今童子牧牛羊。荒沙一片茫茫,有桑乾一线,雪冷雕翔。一道炊烟,三分梦雨,忍看林表斜阳。归雁两三行,见乱云低水,铁骑荒冈,僧饭黄昏,松门凉月拂衣裳。
泽仁说,这个庙子已有300多年了,当年是为拉卜楞寺转世活佛所建。寺庙建好后,活佛在这里住了好长时间,甘肃的喇嘛担心他流连不归,便派人强行把活佛带走,寺庙从此废弃。我对泽仁说:“此时此地,想一想300年前和300年后的事,是不是很有意思呢?在当下这个时光交汇点上,我们驻留此地,追念已逝活佛,怀古论今,此境转瞬即逝,你我也不过是时光夹缝中的片羽一闪,或如滚滚风烟中的尘埃一现。300年后,我们在哪里?时间就是这样无情地吞没曾经的一切,有谁能将它们从历史的尘埃中开显拯救出来呢?”泽仁是佛教徒,闻言,讲了一大堆佛家的道理,昏昏昭昭,不得甚解。
11点多到了达青山岗。这里视野极为开阔,放眼山海,万千秋色,奔来眼底,激情荡胸,逸兴湍飞。择一平坦草坡,枕石静卧,仰望皑皑格涅冰川,千岩竞秀,风流烟笼;俯瞰茫茫虎皮坝草原,万壑争雄,浪荡云奔;远眺巍巍冷古山门,松风阵阵,声如涛涌;侧目枕边离离衰草,秋虫唧唧,如歌如弦。泽仁叼着烟凑过来,我一时兴起,要了一根,也抽了起来,思绪随着烟雾向巍峨的雪山散去,童年的记忆从心底涌出。记得五六岁时,跟生产队饲养员去小河边放马,扑蝶追鸟,摸鱼捉蛙,玩得累了,被他怂恿抽了一只纸卷的旱烟,吸完后昏昏沉沉,躺在柳林里一睡就是小半天,醒来晚风一吹,头疼得要死,好几天都不好,从此与吸烟无缘。回首往事,旧日时光,雪泥鸿爪,恍如从前,惚如目前,弹指一灰,逝如风烟。
1点多离开达青山岗,下到虎皮坝。这是山谷中一块平坦丰茂的湿地,溪流纵横,静水攒聚。泽仁说,大的水潭常年不干,里面有鱼,味道很美。我们于是在此埋锅造饭,我负责看火,泽仁和一个藏族青年去钓鱼。不一会儿,我们便吃上了一锅鲜美的清炖鱼,还喝了点青稞酒。微醺小睡,飘然惬意,却被泽仁叫醒。他说,午后高原山风冷硬,恐着凉,不宜深睡。
5点多到了冷古寺山门,夕阳落照,倪霞流布,云烟氤氲。此地两峰攒聚,一溪奔涌,山门险要,易守难攻。泽仁说,1959年冷古寺喇嘛参与藏区叛乱,打响了第一枪。解放军进山,久攻不下,后来由当地人带路从右边山峰小路切入,山门才破。山门脚下,溪流瀑布异常壮观,有红叶数枝伸出崖壁,英姿诱人,遂登高临流拍摄,然而一无角度,二无抓手,看看日光渐下,鲁戈难追,心急如焚,情急之下,叫友人拽住衣带,半身悬空,方得红叶激流数幅,气韵生发,来之不易,倍加珍爱。
入山门不远,进了一片原始森林,出了森林是一个偌大的水潭。水潭北边的山坡上便矗立着辉煌雄伟的冷古寺,寺庙全部映在水里,衬以斑斓秋色和霞光,更显得安详肃穆,宁静神秘。泽仁说,冷古寺是白教发源地,后改为黄教寺庙。这里还是藏区三大苦修地之一,每年都有很多僧人到这里苦修。传说过去有些高僧修成后,可在崖壁上奔走跳跃,比岩羊雪豹还敏捷,还有更厉害的,可以像鸟儿一样,在山峰间飞来飞去。
6点多进了冷古寺,住降措旺堆喇嘛的扎空。旺堆喇嘛宽厚仁慈,温和沉静,一双深邃恬静的眼睛透着佛家的智慧。泽仁当翻译,我断断续续地和他聊了很久。他今年57岁,巴塘县人,父母已亡,晚境清苦孤寂,只有一个妹妹,偶尔会来看看他。他7岁出家,没上过学,说不了几句汉语,对冷古寺外面的世界了解很少。但他对一些哲学问题的看法很独特,往往一语中的,直击本质,令人叹服。他的日常活动就是转山念经,每年还要到格涅雪峰脚下的山洞里苦修两个月。
晚上下起了小雨,没法出去,只好早早睡下。我睡在靠窗子的地板上,盖着大衣和旺堆喇嘛的毯子,很舒服。旺堆睡在同一个屋子隔出的小屋间,睡觉前还念了好长一会经,奇特的声韵在寂静的黑夜里慢慢扩散,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早些年读希尔顿《消逝的地平线》,很向往书中的那个寺庙。到甘孜工作,听说了冷古寺,总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有一次匆匆路过奶甘多小村,傍晚当地人骑摩托带着我去游冷古寺,中途遇大雨,山洪暴发,道路阻断,没去成,还险些回不来。那时想,也许与冷古寺无缘吧,干脆全凭想象写一篇散文《月游冷古寺》。我想象在那个审美境界里,雪山极高极险极白,寺庙极古极简极静,月亮极大极亮极圆,溪水极清极深极冷,树极多,石极怪,人极美,事极奇,自由的精神在那里徜徉。
夜间似乎听到几声悠远的鸟叫,不知是飘在远山,还是飘在梦里。睡到半夜,突然听到外面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好像有许多石头从山顶滚下来,一下子把我惊醒了。旺堆喇嘛听到动静,告诉泽仁,是格涅雪崩,听着声音很大,实际离着很远,不要害怕。我看看外面,漆黑一团,再没了动静。屋里昏黄的灯一直没关,有气无力地照着破旧的佛龛和泥墙上模糊不清的藏文。我突然想到了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离冷古寺不远便是他的灵魂转世出生的地方。我在脑海里一幕幕地回溯着他昙花一现的生命图景,默念低吟着他的诗歌,凄魂曼绝,戚戚相通。想着,想着,一下子又跳到了龚自珍,仿佛看到他当年落第归江南途中,于荒村野驿题诗的情境:“空邮古戍,一灯败壁燃诗句。”静静地沉思,静静地遐想,身心已如空气般全然消融在周围的事物中,难以聚拢组织起来,如疏云淡月,随风往还,又如空舟奔流,任意西东,不知不觉,东方已白。
(图文作者:庞井君,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uedbet全球体育uedbet让所有玩家提款中心主任,中国uedbet全球体育uedbet让所有玩家提款协会驻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中国uedbet全球体育uedbet让所有玩家提款》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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