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白玉兰（庞井君）

2019-04-01

阅读：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作者：庞井君收藏

　　皖中四月，黄花遍地，杜鹃盛开，可一过长江，景色就不同了。一路上，油菜花已远不如江北那样艳丽灼人，星星点点的黄色逐渐与草木的浓绿融为一体了；倒是山间的杜鹃多了起来，一团团，一片片，像燃烧的火一样夺目耀眼。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看不到尽头，引起我对黄山的一串串遐想。脑海里不时地浮现出奇松、怪石、云海的影像，江北那大片大片恣肆无忌、热烈明亮的黄花所激起的兴奋，也逐渐平息了，隐去了。

　　到了黄山脚下，天阴了起来，点点滴滴下起了小雨。仰头向上看去，黑云像一大群天兵天将气势汹汹地向山峰压下来，一直把山峰压到黑云里面。一想到那个氤氲灰暗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去处，大家的心情也如天气一样阴沉沉的。我则想，云雾遮就遮了吧，雾中黄山或许不为晴天所得，也许更有一番韵味呢！

　　坐在缆车上，高高地向下望，看到山谷中星星碎碎的白色花朵洒落在黑色的山岩间。问了一下，路人说是野生的白玉兰，很多，与庭院中的玉兰也并无多少不同。到了山上，雨是小了，雾却大了起来，远山近岭都隐没了，倒是沐浴在浓雾中那种清爽飘摇的感觉有些迥异。

　　一路上，没遇到一个人，周围的一切清新润泽，幽深宁静，神秘飘逸。我在奇松、怪石、云海中穿行，雾越走越浓，路越走越险，山越走越小，心越走越高，一直向上，向上，一步步地提升，一层层地超越。一种新奇、刺激、自由的情绪洋溢在我心间，洋溢在莲花峰上。这时的莲花峰只属于我，它展开了一切，任我自由地欣赏，自由地感悟，自由地触动；而这时的我也只属于莲花峰，我放弃了一切，远离了一切，只让它用云雾来自由地浸染，用山路来自由地牵引，用灵性来自由地塑造。我分明感觉到，一个从未接近过的存在离我越来越近了，一个从未进入过的境界渐渐地把我融合于其中了。

　　站在莲花绝顶，云雾团团包围着我，隐去了四周的一切，隐去了脚下的万丈悬崖，也隐去了心里的恐惧。清冷的山风强劲地从我每一个细胞间的缝隙吹过，仿佛要把我整个躯体消解弥散在这莲花峰上似的。我静静地回味着这种感觉，体验着直面自然的孤寂和自由，任凭云雾在身边飘来绕去。世界是那样的静，静得能察觉到我生命变化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下律动。我看到了旧的生命悄悄流逝，像那片飘走的云雾，渐行渐远；我看到了新的生命欣然而至，像那片飘来的云雾，渐行渐近。这生命之流，流在山间，流在云端，流在树丛，流在石缝，流向未来，也流进了历史。循着时光的印迹，我看见了徐霞客就站在我面前沉思遐想。不！是陈子昂，是他一个人站在空旷的高台上呐喊抗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那苍凉、孤寂和悲壮的心绪像闪电一样穿透了千年的历史时空，传到了莲花峰顶，传到了我的心里。

　　从莲花绝顶往下走，雾还很大，风也很大。转过了一块硕大的岩石，一幅平生从未见过的图画清清爽爽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是白玉兰，是一朵朵冲破了云雾开放在对面黑色山岩上的白玉兰！我的眼睛为之一亮，心为之一动。那种感觉，好像是儿时跑了几十里山路，去看几个月看不上一场的电影，刚一进村口，就看见迎面挂在两棵大柳树间的乳白色银幕似的。那份喜悦，那份激动，深深埋藏在心底几十年，没想到让眼前这幅图画给唤出来了。

　　这是一幅怎样的图画呢？背景是大团大团的云雾笼罩下的黑色，而远处本该属于这个背景的东西都隐藏起来了。那是一种由黑色的山岩、欲吐绿的草木和墨绿色的松树融合在一起，调和在一起形成的黑色，是一种深沉庄严中带着生机的黑色，是一种肃穆凝重中泛着光亮和灵气的黑色。在这黑色背景映衬下的白玉兰，像刚刚下过雨晴朗的夜空中的星星，闪烁着诱人的光芒。这光芒深邃而明亮，柔和而执著，神秘而亲切，直直地射入了我的心田，一下子拂走了我从峰顶带下来的那种苍凉孤寂的情绪。白玉兰的馨香也随云雾飘来，清新悠长，浸润着我的肌肤，涤荡着我的心灵。霜素凝鲜！我脑海里一下浮现出的就是这个词语。白色的花，鲜活明亮，清新润泽，柔美光洁，真如刚凝结了的霜一样，仿佛你朝它呵一口气，它们就会溶化消逝似的。它们在这神话般的世界里自由地生长了千万年，无拘无束，容不得一丝的束缚和压抑；它们被这清爽的云，高洁的风沐浴浸润了千百遍，容不得一丝纤尘的浸染；它们被黄山的神，莲花峰的仙每一分每一秒地精心呵护着，无忧无虑，容不得一点点外来的欺侮和轻薄。它们是美，是美的化身，美得像一群身着白衣的仙子，从云雾遮盖着的背景深处走来，走到我的面前，向我张开了灿烂的笑脸，但是在离我很近时，蓦然停住了，不动了。或许是因为我和它们之间隔着云，隔着雾，隔着万丈沟壑；或许是它们精确地测度好了展示给我的美的距离，美的视角；或许它们本性冷峻清高，不近俗人。而我这无处不受束缚的生命，有限时空中存在的灵魂，虽渴望着自由，钦羡着美丽，追求着永恒，但却担心那太近的距离，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惊扰了它们，妨碍了它们的自由和美。呵，白玉兰！你这自由的精灵，你这永恒的存在，你这美的化身，在有我之前、没我之后的千千万万年里生长开放在莲花峰上，而此时此刻，却就在我的眼前，我能够真真切切地与你相遇，是个运气，是个机缘。

　　我想大自然的灵魂一定是栖居在黄山上吧，黄山的灵魂一定是凝聚在莲花峰上吧。这魂是那松，那石，那云，那雾，更是眼前这美丽的白玉兰！在这宁静的世界里，我静静地凝视着它们，很久，很久，我的灵魂已生出了翅膀，带着我的渴望，我的追求，穿过了云，穿过了雾，穿过了万丈沟壑，投射到它们身上，无声地，无形地与它们融合在一起。一时间，我的思维停止了，感觉停止了，只有那可爱的白玉兰，美丽地开放着，自由地开放着，永恒地开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