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城市里,买新书要去书店,找旧书要去旧书市场。新书是新出版的书;旧书却包括过去出版的所有的书。许多书出版后不一定再版,想看想用,只有到旧书市场去找。所以,到书店是买新书,到市场里是淘旧书。淘旧书时还总会有一些不期而遇和意外发现。发现一本不曾知道的特殊的书,像发现一片未知的新大陆。对于一个爱书的人,旧书市场充满着太多的乐趣,有很强的魅力。
记得年轻时,我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是天津劝业商场与天祥商场“结合部”——那地方是新华书店的旧书部,架上桌上堆满旧书,但是线装书、洋装书以及各类不同内容的书全部分得清清楚楚。那时新华书店的旧书部分作两部分。收购部在和平路泰康商场旁一个临街的店面内。倘若人有不看的书便可以拿到那里去卖。书店把买到的旧书整理好,放到劝业场这边的旧书店来卖。旧书的流动量很大,我从那里经常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书,还不时会感受到一本本未知的书带来的惊奇。我喜欢不同时代出版的书带着那些时代独有的风韵,惊叹于各式各样奇特的版本设计与制作的匠心。这些都是书的文化。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痴迷于“世界文学名著”,我曾有过一个“藏书工程”,是要将世界名著的中译本搜集齐全。译本要挑选最好的。比如巴尔扎克的书多人译过,最好的译本是傅雷先生的。但傅雷没译过《驴皮记》,只能选穆木天的译本。傅雷没译过《高利贷者》,只能选陈占元的译本。即使傅雷先生本人译的《亚尔培·萨伐龙》,也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出版的。这些书只能到汪洋大海般的旧书中去寻寻觅觅。寻找是被诱惑,一旦找到即如喜从天降,这种感觉只有淘书才有。它曾经给爱书的人带来多少“文明的乐趣”!可是它为什么从我们的城市中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呢?连新华书店的旧书部也早就撤销了。多亏还有一个“孔夫子旧书网”!
世纪初,我去巴黎考察文化遗产保护。我住的地方是巴黎原汁原味的老区——拉丁区。侧临塞纳河,河的对面是古老又幽雅的巴黎圣母院。这一面,一条沿河的短墙边摆放着几十个旧书摊,每隔几米一个,一律是一种漆成绿色的铁皮的棚柜。白天打开来卖书,晚间盖上锁好。每个书摊都堆满花花绿绿的旧图书,全都藏龙卧虎,夹金埋玉,十分诱人。这些旧书摊是巴黎著名的引以为荣的景观之一。我很想从中找到一些法国古典作家的初版书,却意外发现一些1900年彩色石印的《小巴黎人报》。这画报上有当时大量义和团运动时期的图文信息。我欣喜异常,搜集了不少。没想到二十年后,这些具有鲜明的那个时代西方人东方观的画报在我写作长篇小说《单筒望远镜》时派上了用场。
旧书市场如一个世界,蕴藏之博大与深厚,永远不可思议。那本古代散文的经典《浮生六记》的原稿,当年不就是在苏州的书摊上发现的吗?常书鸿上世纪四十年代在巴黎学习美术时,不就是在塞纳河边的旧书摊上看到世纪初伯希和出版的《敦煌石窟笔记》,便毅然放弃学业,返回中国,只身到戈壁滩去保护敦煌?一次我去逛伦敦的古董市场,市场的一部分是旧书摊。在一个书摊上我居然发现一整套瑶族的《盘王图》,共十八轴。此图是湖南江华一带瑶族祭祀其始祖盘王之图。庄严富丽,沉雄大气。然而,由于过去我们不知其文化价值,没有珍视,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几乎被欧洲学者与藏家搜罗一空,如今国内已极难见到。没想到在伦敦的旧书市场上撞见了。自然不能叫它再失去,即刻买回来,放到我学院的博物馆中。
旧书绝不是旧的书。旧书市场和图书馆的意义有相同之处,它们都是人类知识的海洋,蕴藏着无法估量的令人敬畏的人类的精神财富;它们还都是人与书亲密接触的地方,是人探寻于书的宝地。它们也有不同,图书馆保存和提供图书,旧书市场则是盘活社会图书资源的地方,它将这些资源直接而灵活地提供给需要它的人。
旧书市场的价值不可替代。换一个角度看,一个拥有一些生气勃勃的旧书市场的城市,必定是个“书香社会”。
可是,我们是不是错把旧书市场误判为旧货市场了?把旧书摊误判为破烂摊或旧货店。扪心自问,我们到底懂不懂书?
不要羡慕人家怎么爱读书,先要看看人家怎么对待书。
进而说,如果我们推动阅读与推销新书连接得太紧,就会有意或无意地把阅读与卖书捆绑起来。新书需要大力推介,但它只是我们阅读生活的一部分而已,并不是阅读的本身。
一个缺少旧书市场的城市,必定会缺少着一种深层的韵致吧。
(作者:冯骥才,当代著名作家、文学家、艺术家;全国政协常委,中国文联第十届荣誉委员,中国uedbet全球体育uedbet让所有玩家提款家协会顾问,中国民间uedbet全球体育家协会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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