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山水画的读物,一部英文原著已有30年的老书,在中国的增订本推出才一年多时间,迅速出到第三版。这个来自读书市场的积极反馈,让长江日报记者注意到英国艺术史家迈珂·苏立文的遗作《山川悠远——中国山水画艺术》,并采访到他的合作者、该书中文版译者、美国普吉特海湾大学教授洪再新。后者表示,作为在西方推介中国艺术的“第一人”,苏立文对中国山水画艺术研究的造诣让国内很多后辈新人折服,他的文笔和洞察力都值得反复学习揣摩。
长寿老人的中国情结
苏立文是20世纪第一个系统地向西方世界介绍中国现代美术的西方人,3年前以97岁高寿去世。《山川悠远:中国山水画艺术》英文版,是他在1979年出版的作品,“不是写给专家们看的,也不算中国山水画史,而是试图对山水画的历史作些解释”,但事实上,这部书的出版引起了学术界高度重视,被很多人视为教科书,著名的艺术史家贡布里希曾经专门撰写书评推介。
《山川悠远》共分7章,结合著名画作,重点介绍了唐、宋、元、明、清及20世纪的中国山水画。该书核心观点是:山水画是中国艺术中最核心的部分,是中国艺术的精华所在,有着超越历史和地理时空的全球性价值。
苏立文是不少中国人熟知的老朋友。1940年他刚从英国剑桥大学建筑系毕业,就自愿来到中国大西南,为红十字会开救护车,投身到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随后他和吴寰女士喜结良缘,在成都华西大学博物馆工作,开始他对中国艺术的毕生研究。
关于中国古典山水画,古今中外有很多迷恋者,也伴随诸多疑问。比如,这些画作那么重视自然风光,但又从来不是自然风光的忠实再现,到底是为什么?苏立文的解释是,这是因为,中国画家首先都是哲学家。他们就像诗人一样,注重表现对象的朦胧性和不确定性,追求意境和气韵生动,希望在作品中灌注某种主观的意念和想法。
苏立文很知道人们对什么感兴趣,也试图一一化解人们的疑惑,但他尽量不摆出“真理在握”的姿态。这让他的形象总是那么富于亲和力。
他山如何看此山
在一些中文读者看来,中国山水画的美不言自明:北宋的大幅山水,逼肖自然风貌;南宋的一角之景,充满诗情画意;元末文人的湖山胜地,呈现出画家别样的胸襟……而在千姿百态的画作背后,有着面目各异的笔法性格,百转千回的用色着墨手法,变化多端的章法结构,这些无一不传达出中国历代画家的特色与个性。
因此,“推介中国山水画艺术,难道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吗?”对于这样的疑问,洪再新作为苏立文的“中国知音”和《山川悠远》一书的译者,常为之苦笑。他与苏立文交往30年,深知此书写作的不容易。
大约1985年,洪再新从历史专业转到中国美术学院攻读美术史。当时美院的两个期刊《新美术》和《美术译丛》,其负责人都是范景中,他正着力向中国学术界系统介绍西方艺术史学,推动馆方进口了一批欧美原著,苏立文的作品也在其中。受范景中的鼓励,洪再新开始了对英文版《山川悠远》的翻译,并于1988年完成首个译本的定稿。
苏立文教授应邀为中译本作序:“依我之见,我这部书为什么能出中译本,可能有几点理由。最起码的一点理由是,中国读者也想知道、想看看西方作家如何向不知道中国、更不了解中国山水画的公众介绍这个题目。”
如今,洪再新本人猜测,《山川悠远》畅销兼长销的原因,主要是该书能够立足于中西文化的大背景,以比较的方法研究中国山水画及其两千余年的发展轨迹,这个题目及其牵涉的大量名画,使得这部书充满吸引力。“他山如何看此山?西方学者如何评述中国山水画?想想就令人激动”,洪再新说。
从“永恒的象征”到“悠远的山川”
洪再新介绍,苏立文英文原著的书名是《永恒的象征》,书出版后不少专家在肯定的同时也指出,“象征”在西方作品中同样是常用手段,不能算是中国山水画最有特色之处,因此在后来推出中文版时,苏立文“从善如流”,将书名改成了《山川悠远》。
“山川悠远”的出处来自《诗经》。洪再新表示,这样的改动,真正抓住了中国山水画的魂魄,那就是,中国历代山水画家们,无论其手法如何创新,眼光如何独到,布局如何新奇阔大,其追求的哲学境界,无非总在“悠远”两字之中。
“不论是元末往来于三湖九泖的梅沙弥(吴镇)和云林子(倪瓒),还是明清之际活跃在黄山白岳间的大涤子(石涛),他们无不个性鲜明。他们的山水画面貌,无不体现出中国古典绘画的最高境界。正如范景中指出的,中国大多数山水画家的作品,都体现出一个‘远’字。正是这个‘远’的目标,将我们引向自然,但又不单纯是再现、亲近自然。它把我们引向一个天人之际的、无限宽广的世界”,洪再新说。
苏立文当年写作《山川悠远》时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填补历史和现实的空白”。洪再新说,晚年苏立文先生应该已经看到,这个目标早已不成为目标。
“中国山水画绝不去表现邪恶的事物”
沈周 《庐山高》 画的是庐山,赞颂的是恩师
擅画山水的大师多是足不出户的“宅男”
读+:中国那么多瑰奇的山水画,在你看来,它们更多是经验的产物,还是想象的产物?
洪再新:呵呵,苏立文很早就发现,中国的画家,尤其那些生活在江南鱼米之乡的画家,大多是足不出户的“宅男”,他们有不少人从没去内地远游过。李白、杜甫的诗歌往往是亲历后写下的,在文人画那里这种情况并不是很多。许多人是看了徐霞客游记,就感觉自己熟识了潇湘之景、武夷幽胜。
读+:为什么画家们在实际作画时,一般都不按他们看到的景物去描绘呢?
洪再新:这个问题的含义,远远超出了绘画本身。它涉及到中国艺术表现的整个领域。中国诗人喜欢概括,他会和画家一样,通过一连串明白易懂的形象,在某种不确定的时空里加以排列组合。你去看中国诗词,它的感染力,正是起源于这种朦胧性。它一方面使诗人抓住要点,尽量进行概括,另一方面,它容易造成含糊其辞,语焉不详。中国诗句所得到的精炼性,正是它所牺牲的明确性。中国山水画也是这个特征。
读+:这种牺牲,或许是很有意义的?
洪再新:当然,它成就了中国艺术。有一个现成的例子,我觉得很有意思。苏立文先生研究发现,沈周《庐山高》所描绘的庐山风景,与苏立文亲见的庐山风景没有什么具体相似之处。沈周画庐山,并不是要表现庐山之美——尽管他笔下的庐山很美,但他有更深的寓意,那就是借庐山之高耸,来表达沈周对老师陈宽高尚人格的赞颂。
“牺牲”这个词或许有情绪上的倾向,我们尽量不用它。在艺术上,放弃一些确定性,去集中表达心中的意念,这几乎是所有中国艺术的一个手法,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特征,是她的魅力之魂。
读+:苏立文说,中国画家首先都是哲学家,你怎么理解?
洪再新:完全可以这么说。和欧洲同行相比,中国文人画家绝不仅仅是画家。年事越高的中国画家,对世界的理解力越深刻,艺术表现力越丰富。那些年轻时游览名山大川所得的瞬间感受,他们从不会淡忘,会在某个时刻喷薄而出。它们与实景绝不会相同,只是“气韵”上神似。沈周在庐山脚下各个寺院求佛问道,石涛在黄山顶上攀援登临,都为他们日后的创作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但是他们不会在登临的同时就摊开画布写生。中国画家画山水,更多是要表达内心的想法、感情、体悟。他们将大自然写在脑海里,一发酵可能就是几十年。
崇山峻岭最能培养人的德性
读+:为什么描绘云雾缭绕的山景,或文人依山观瀑、临水垂钓之类的题材,在中国画里会不断地、重复地出现?
洪再新:正如苏立文看到的,在中国,绘画的主题和表现形式互不可分,它们共同表达对物质世界无所不包的哲学观念。对既不能使人神飞意驰,又不能让人澄思静虑,也无法让人产生吸引力和愉悦感的题材和作品,根本无需触碰。山水是最能让人思绪飞驰又自我净化澄明的东西,同时它又最富于变化、人们对它的探究永无尽头。总之,山水最能寄予人们的哲学思考。
而且,中国人对西方人总是将形式和主题分开的做法感到困惑。比如鲁本斯的作品《柳歇波斯的女儿被劫》,西方人认为是杰作,觉得她有纯形式的美,中国人就不能理解,因为抢劫本身是罪恶,那么邪恶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去表现它?在中国人看来,坚持形式和内容的统一很有必要。
读+:题材重复的话,如何避免欣赏者出现厌倦的感受?
洪再新:作为纯审美的活动,欣赏中国山水画,就仿佛我们欣赏音乐,绘画的气氛和色调、书法线条的律动、画家的笔墨技巧,还有那逐渐展开的山水长卷,使我们能在时空统一体中进行活动,这就具有某种音乐的效果。在绝大多数场合下,人们听到的总是一些熟悉的作品,我们并不会觉得讨厌,因为一经大师演奏之后,每件熟悉的作品都面目一新。演奏家对作品主题的理解,细微的变化以及娴熟的技巧,无不给人以非常愉快的感受。中国山水画也是这样。
特别从14世纪开始,中国山水画基本上不再追求主题是否新颖(它可以很陈旧),而致力于画家如何表现自然,他的技巧越来越重要。一幅山水画,同样是表现山水自然,但是格局、境界、眼光,用墨淡浓,气势断续,风格传承,都能反映画家水平的高下。苏立文曾经指出:在传统的批评家看来,一幅画如果笔墨毫无生气,那么不管画家技法有多娴熟,依然不足为道;相反如果它笔墨非常生动,那它就是值得称颂的佳作。
读+:苏立文提到中国画主要是用来表现思想,按他的理解,主要有哪些方面的思想?
洪再新:中国文人画如同文人诗一样,反映的都是中国的哲学观念,最主要是儒家思想,此外还有些佛教思想、道家思想等等。“自然景物中最壮观的,莫过于崇山峻岭;而自然景物中能培养人的德性的,同样非此莫属”,这是苏立文的表述,何等深刻。
中国画从不追求坐实“狭隘的风景”
读+:西方对中国山水画的认识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洪再新:西方人认识中国山水画,经过了400年的漫长岁月。他们从17世纪开始接触,伟大的利玛窦对中国进行了百科式的著述,但对中国山水画只一笔带过。18、19世纪的情形差不多,欧洲列强东侵的战争反而让东西方艺术交流的大门紧闭了。西方对中国艺术认识的深入理解和系统化,苏立文这一辈人居功至伟。
读+:中国山水画这种艺术类型,西方有没有类似的形式?
洪再新:从康定斯基开始,西方艺术出现了抽象的表现主义、运动主义、环境艺术方面的作品,这些流派致力于表达对自然世界的见解与感情,他们在某些方面与东方艺术非常接近。许多当代西方艺术家感兴趣的,并不是空间里固定存在的物体,而在于空间本身,在一个望远镜与显微镜之外的世界。这些人也追求力度、韵律和运动,以及各种难以言说的、有生命的东西,这些都与中国人对气韵的追求很类似。
读+:西方风景画与中国山水画有什么区别?
洪再新:苏立文指出过,中国山水画比西方风景画显然包含更多的内容。西方画评家克拉克也指出过,幻想的风景没有历史的渊源,而贯穿于中国山水画里的理想却源远流长。中国山水画家带领我们飞翔于“无穷的象征”里,永远没有止境。在中国画里,竹子绝不是一根竹子,山水树石甚至绘画风格都暗含寓意。如果你要想知道它们的意趣之所在,得熟悉大量的中国画,熟悉中国历史和古代经典,研究儒释道,背诵大量诗词。
读+:苏立文认为,近代以前的中国山水画不用透视法,立体感不强,甚至不用彩色。这种极简化的追求,能否有效传递复杂的哲学观念?
洪再新:苏立文有过一项很有趣的研究发现,他在书里也提到一幅描绘苏东坡《后赤壁赋》的长卷上,4个人影的身后,竟有着月光映照所产生的淡淡的影子!他认为这是中国人唯一一次使用投影法的尝试。但这一尝试并不成功,后世评价不太高,也再没有人尝试去画人的影子。
你问的问题,实际牵涉到一个艺术观念上最重要的分野,中国画与西方画、中国艺术与西方艺术最重要的分野,那就是中国人及其中国画“并不想”去描写一个确定的景象。中国山水画中,画家宁可表现大自然的一般状貌,取个《江南春》一类的题目,除了点明这是在中国的大致哪个地方、一年中大致哪个季节外,别的全靠你去意会。中国人特殊的精神追求,从不要求人们将绘画对象落实为“狭隘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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