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奇观与工业化电影配方或许不再是影片制胜的关键因素
从《沙丘2》思考科幻影像特质
《沙丘》,曾经同时获得科幻文学星云奖与雨果奖的六卷本巨著,已经直接或间接地启发了丰富的影视改编。由于原作本身的宏阔篇章与幽邃描写,大部分改编作品都知难而退,暂时地搁置下完整改编全部故事的念头,仅仅选择其中一本或者两本的体量,已经足够拍摄出大型影片或者连续剧集。然而这种改编方式对于传奇影业与导演维纶纽瓦来说显然是不足够的,他们商定的项目方式是按照原作的线性顺序,一部接着一部。从2021年新版《沙丘》上映,到2024年推出《沙丘2》,两部影片加起来的总时长超过了300分钟,总耗资更是达到了3亿美元以上。虽然实现了较高的票房预期和影迷口碑,但在影像的实际呈现方面,仍然表现出技术与艺术之间嵌合度不足的问题。
大到极致的奇观画面,未必是影像叙事的最高价值。《沙丘2》的开场画面无疑是惊艳的。隐匿在沙地下面的土著兵士,与高空中降下的外族武装,构成超高比例的视觉落差,既奠定了好莱坞工业化IP电影的巨幕美学基调,又在情节具体发展之前,成功引发观众的震惊感和视听全方位的沉浸感。类似画面不禁让人回想起导演维纶纽瓦的前期作品《降临》(2016),甚至更早时候由詹姆斯·卡梅隆完成的《阿凡达》(2009)。同样是超高空视角俯瞰下的垂直镜头,以及从谷底深处升腾而起的勇敢斗士,再加上稳居在银幕中远景的庞然巨物,配合汉斯·季默极为拿手的低音域混合音响,拉满氛围感,营造出张力十足的技术奇观画面。然而此间的问题在于,后面还有整整两个小时的情节发展,需要选择怎样的影像叙事方式,才能够继续调度如此庞然伟岸的巨幅画面?如果这些画面不能合适地一再复现于后续场景,那么它们的昙花一现反而让观众有了出戏感,在感叹每一帧都是制作经费在“熊熊燃烧”的同时,误以为这样的奇观追求不过是新一种工业化电影的单一符号。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影视导演对于原著作品的改编,是重新选取那些他所认为的最有表现力和价值最高的部分。正是这些最让他感动、记忆中最难忘的部分构成了导演的艺术特质和创作风格,使其区别于行业化的娱乐流水线产品。关于科幻作品从文学到电影的改编,一个非常有趣的例证发生在库布里克和斯皮尔伯格之间。2001年的科幻电影《人工智能》改编自短篇科幻小说《玩转整个夏天的超级玩具》,这部小说最初由库布里克买下版权。之所以迟迟未能搬上银幕,除了导演自身的健康问题之外,还有他对当时影像技术水平的怀疑。库布里克怀疑在数字化特效不甚完善的情况下,难以拍摄出人类和机器人同在一个画面上交相活动的情节。而在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很难如愿等到技术成熟之后完成拍摄,库布里克将版权转赠给他心目中唯一能够处理好人机情感叙事的同行导演斯皮尔伯格。后者在感动之余,也小心地询问库布里克希望达到怎样的影片效果。得到的答案是:无论怎样的题材或类型,你,斯皮尔伯格,总会把它拍得充满人文气息,令人深深感动。
在维纶纽瓦的科幻作品改编序列中,2016年的《降临》、2017年的《银翼杀手2049》,直到最近的《沙丘》及其续作,都有大致相似的画面追求。首先是笼罩在全片叙事之上的超大场面塑造,然后是一连串包含人物间暴力冲突的动作画面,与之相关的两个技巧分别是,突出演员明星的独特个体魅力以符合大众审美需求,将高科技想象与古风时代的异族风情相连接。通过《沙丘2》的实际观看,或许可以发现上述两种方式都很难再成为影片行销全球的制胜法宝。
技术优先与明星名号,或许不再是影片制胜的关键配方。把科幻小说改编为影视,有时候是意想不到的点石成金。最成功的典范莫过于雷德利·斯科特改编菲利普·迪克的《银翼杀手》(1982),片中出现的高科技、低生活描写、废土式的后工业化城市外观和东方美学想象,构成了后来大量科幻片的灵感源泉。导演斯科特回忆当时受制于有限的成本,不得不大量采用近景推进的方法来拍摄幻想未来的高科技画面,也不得不用廉价而醒目的质料为角色设计服装。对于备受好莱坞电影工业青睐的导演维纶纽瓦来说,这些制作成本上的局限都不在考虑之列。可惜事与愿违,当高昂的投资无限倾注到高技术的特效画面与明星阵容之后,作为科幻片的《沙丘2》并没有在全球市场上获得资本预期的观看反馈。
正如科幻迷的共同认识,文学版《沙丘》之所以难以成功改编,不仅因为本身就是皇皇巨著,更是因为文本叙事中埋藏着非常复杂的多声部。人物间的对话有多个星球间的语言转换,还有通灵般的内心对话,深奥而幽微地在心理层面上互相探索。《沙丘2》努力想要对此进行呈现,多次在片中表现主人公保罗与还是胎儿状态的妹妹厄莉娅进行意念间的联系和心意交流。之所以在成片后的叙事效果并不明显,是因为全片中的技术特效场面与高度动作化的画面占据了影像主体。一个柔弱的尚未孕育成形的小小胎儿形象,出现在扑翼飞机,或者无边大漠的蒙太奇之间,势必不能像其他明星与物像那样对整个画幅做出填充,于是只能借助大面积的暗色块作为背景,由此导致了影像表现的节奏黏滞、不连贯,很难真正传达出原作中的超然境界。
另外可以看到,在《沙丘2》的制作理念中,对于大片的追求超过了对于科幻精神本身的探索。饰演保罗的提莫西·查拉梅与饰演契妮的赞达亚一起,需要在银幕上释放明星扮演者的号召力,大量镜头不得不根据二者的面容特征和身形特点来布光并寻找最佳机位。为了求得最上镜效果,生发二人间的银幕情感张力,《沙丘2》着意选择了原文中的沙漠行走歌,表现原住民契妮对保罗的温柔关爱,教他学会如何安全而优雅地行走在波浪般起伏的沙海大漠上。这一段富有音韵与舞蹈双重美感的情感叙事,虽然在影片中得到了表现,却没有做到人物与环境的浑然交融。导演维纶纽瓦像处理一堂表演课那样,让两位演员用整齐划一的步伐,在沙面上留下线描画。视觉上清晰、对称,情感上未达到默契、心动。
同样,当导演维纶纽瓦不得不依照当前的性别观念来改写原书中契妮温顺的性格,用大女主果断出走的方式来结束《沙丘2》全片,此时分外需要女演员表演跃上沙虫的飒爽一幕,就像保罗从公爵之子变身为沙漠之王的动作情节。然而,影片停留于明星演员的面容特写,以此作为全片的最后画面,仅仅在形式结构上完成了影片的终结,仿佛安德烈·巴赞对于影像性质的比喻,“被香料保留下来的木乃伊”。从《沙丘2》来看,超大幅度的技术化影像、量多到滥的巨物奇观画面,以及明星出演的阵容,如同新的工业电影配方,虽然能够批量制造出形制煊赫的大片,却难以充分表现科幻影像的精神特质。
(作者:杨俊蕾,复旦大学影像美学教授,中国文联特约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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