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开始,我受邀参加上海国际电影节“一带一路”电影周的选片工作。这个电影周的前身,是2015年开设的“丝绸之路”展映单元,2016年正式更名为“一带一路”电影周。影片来自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相关电影机构的推荐,通常是一国一片,取一舍二。因为开办时间不长,电影周的社会知名度和评奖规格,似乎都不如电影节的其它单元那么高、那么热门,比如“金爵奖”“亚新奖”“向大师致敬”等传统板块。在有些人眼里,我在这样一个冷门单元担任选片,无异于自找了一份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第一次的离别》剧照
但我有我的“小九九”。电影节在别人眼中,理所当然是追名片,追明星,追大师名导,可在我这儿,却是追少见,追稀罕,追与众不同。这不仅仅只是个人口味的问题,往大里讲,也与当前中国电影市场的文化现状与未来走向有关。譬如在今天的商业影院,想看一部热门大片不难,但想看一部来自拉脱维亚、哈萨克斯坦、孟加拉等国的影片却很难。从文化多样性的角度,这显然算不上是一种健康的生态。好比一个人食物品种过于单一,就会导致营养失衡一样,电影消费过于单一,也会让观众的文化视野趋于狭窄,观影口味日渐单调。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电影市场,真的还需要更多不一样的影片。而作为“冷门”的“一带一路”电影周,恰好能为这种“不一样“提供更多的选择。
今年的选片开始得比去年略晚,过完五一才收到通知,有部分影片刚刚上线。大半个月连续不断地看片、评片、选片,完全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你必须一边听着各种完全陌生的语言,一边看着英文字幕,同时还要留心剧情中某些难以捉摸的场景和细节,回味它的场面调度、视听语言和叙事风格。中间,难免还会遇到因为地域文化隔阂、国别历史知识的欠缺而无法理解的内容。普通观众可以不必为此操心,看不懂他可以选择放弃。可选片人无权放弃,他所能做的,只有按下暂停键,回过头去,从一些基本的历史地理常识开始重新学习和补课。
事实证明,这些辛苦完全值得。如果说模式化的分账大片好比是从门缝里看世界,那么,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电影就等于为你打开了一扇窗。通过这扇窗,不仅能让你看到不一样的电影,并且,也能让你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拉脱维亚、立陶宛、捷克三国合拍的儿童片《比莱》,是根据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拉脱维亚女诗人维茨玛·贝尔瑟薇卡同名自传体小说改编。故事原型有点像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讲的是二战前夕,一个生活在贫困、绝望中的小女孩,用童贞和想象为自己找到一片伊甸园的故事。剧情中大量穿插着现实与梦幻的交织,为观众营造出了一个亦真亦幻、充满梦幻的童话世界。如果不了解原作者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女诗人,你就可能与那些琐碎生活场景背后的美与诗意失之交臂。
儿童片《比莱》剧照
通常遇到这种情况,一般都会借助“度娘”“豆娘”去搜寻了解影片幕后的故事。但对本次电影周的影片,就算是“度娘”和“豆娘”也会手足无措。因为它们大多是些刚刚新鲜出炉,尚未进入国际发行的新片新作,无论你动用何种搜索引擎,也很难查找到对你真正有用的背景资料。这就有点像徒手攀岩,没有器材、工具可以辅助,只能凭借个人肉体的洪荒之力。
看片其实也是一种修炼,凭借的仅仅是你对电影的那一份狂热和执念。某种程度上,这似乎也是在以特定方式回应着今年电影周的主题:“生活之光”。不论影片来自哪个国家,不论剧情涉及何种种族、语言、文化、宗教和习俗,但凡努力活着的生命,都会像向日葵那样,顽强地保持着生物本能的趋光性。
俄罗斯影片《头顶太阳永不落》是俄罗斯年轻导演柳波芙·鲍里索娃的长片处女作,讲一个缺乏父爱的少年,在荒岛上用手机直播帮助一位孤独老人寻找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的故事。导演以一种轻松诙谐的叙事,从年轻人的视角去重新审视亲情、友谊、生命、死亡这一类严肃,甚至有些沉重的话题。少年从老人身上领悟到了亲情和生命的可贵,也以自己的方式,重新激发了老人的生存意志。剧情中那座寒冷寂寥的海岛,因为有了这一老一少,从此不再显得荒凉。那位少年的扮演者,是俄罗斯一位颇受追捧的青年歌手。他的长相,与少年时代的陈思诚颇多神似。于是,我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做“黑海陈思诚”。
俄罗斯影片《头顶太阳永不落》海报
来自中国的影片《第一次的离别》,以一种朴实无华又诗意浓郁的视听语言,透过几个儿童的视角,重审了“离别”为幼小心灵带来的无名忧伤。影片几乎没有涉及任何复杂的社会性话题,仅仅从孩子们有限的生活经验出发,把一些让成年人早已习以为常的生活场景,换一个角度再次呈现在银幕上。如果说影片因此而被赋予了新的意义,那么,这种意义首先不是来自生活本身,而是来自于创作者观察角度的变化。该片在东京、柏林等电影节屡屡获奖,此次受邀加盟“一带一路”电影周,作为中国电影的代表,被推选为电影周的开幕影片。
除此之外,其他值得关注的影片还有来自匈牙利的《创世纪》、白俄罗斯的《水晶天鹅》、黎巴嫩的《早安》、爱沙尼亚、法国、比利时合拍的《斯堪的纳维亚的沉默》以及来自印度的《印度制造》。这些影片,大多是些中小成本制作,因陋就简,却诚意满满。无论是取材于现实或者历史,也无论技艺的精湛抑或稚嫩,其共同之处就在于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各自鲜明的文化主体性,并因此从整体上展现出了丰富的多样性。
就像有位土耳其导演说的那样,他的作品就是要让世界听到土耳其人的呼吸和心跳。这句话听上去不无豪迈,其实背后隐含的却是某种愤愤不平。每天早上,世界各地的人们打开电视、手机,登录互联网,海量资讯就会立刻扑面而来,塞满我们的耳朵,拥堵我们的眼睛。可是,那些渴望被世界听到的呼吸和心跳,真的能够被世界听到吗?特别是那些连名字都让有些人感到拗口、陌生的国家,生活在那里的人,他们的现实,他们的关切,他们的焦虑,在某些资讯浩荡的西方媒体上,注定永远会被框定在某个不可见的角落。资讯流量的汹涌澎湃,带给他们的究竟是一种敞开,还是一种更大更无形的遮挡?
《印度制造》海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电影就成了一束光芒,一束能挑开厚重迷雾和云层的耀眼的光芒。
(作者:石川,中国uedbet全球体育uedbet让所有玩家提款家协会理事、上海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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