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仙戏是一个美得让人窒息的古老剧种。其大美在于以“傀儡介”(莆仙戏表演科介的总称,保持人演傀儡的形式和特色)为本体的表演体系至今被完整独立地保持,集中体现在《单刀会》《吊丧》《百花亭》等众多独具特色的经典折子戏,以《目连救母》为代表的经典大戏,以及以《团圆之后》《春草闯堂》等为代表的新编力作中。数量超过5000部的剧本文学、完整独特的表演体系以及数量众多的戏曲作家,是莆仙戏始终与中国戏曲命脉共享表里的艺术底气。
作为从莆仙地区走出的剧作家,周长赋创作的历史剧《秋风辞》,突破了传统莆仙戏束缚,赋予了其现代品质。经过近30年探索,周长赋从一个传统的突围者成长为拓展者,让莆仙戏这一古老遗产转化为现代戏曲创作的有效资源。福建省莆仙戏剧院新编的《踏伞行》尊重莆仙戏艺术传统,展示了周长赋对于莆仙戏良性发展的创作初衷。
《踏伞行》有极似南戏古剧《蒋世隆》《双珠记》等的一些艺术场面,却不是古戏新编和整理。剧作选取了古戏“走雨”等内容,营造了身逢战乱的社会环境,却在愁风苦雨中展开一对青年男女的内心,考量他们在世俗道德、伦理等标准下,如何理解彼此的情感悸动和人性选择。该剧文本由五折戏修订为《踏伞》《听雨》《相认》《雨渡》四折,以洗练的结构描绘了王慧兰、陈时中二人在家人失散后雨中相逢,生存的压力让他们突破了彼此家教的熏染与道德的教化,以夫妻假称,相伴走进客店。在夜雨敲窗的相互探问中,王慧兰意外发现眼前的君子竟然是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婿。于是,“何妨将他试,是否君子人”的念头冒出,考量的不仅是陈时中心中所升起的“乱世人轻”观念,也考验着王慧兰如何理解和宽容这份真实的情感。显然,这对青年男女在考验情感的动机、方式,以及由此造成的最终抉择和心灵成长,都极具主动性和个性化,呈现出浓郁的当代人际关系和现代男女情感,这不是中国传统的才子佳人故事所常见的。
剧作找到了古典男女身份与现代情感的对接,在“乱世从权”的身份解脱中,直面个体的情感世界,真实地体验着爱情升起心头时的愉悦、道德规训约束身心时的痛苦挣扎、个性与情感获得表达后的释然与坦荡。当王慧兰在兵荒马乱、孤身无依的状态下,毅然向陌生的陈时中发出求助,面对陈时中“男女有别”“授受不亲”等理由时,她直接用“书中还说为人当怀恻隐”,问出“你读诗书更该明理,今日怎不救奴一条命”,流露出女性的胆识勇力,促使她最终在未婚居一室的尴尬状态中,发现了自己与陈时中已经动摇的心灵,并萌生用试探方式检测彼此的情感。
这是一个逻辑悖论,陈时中如秉持君子固守婚姻的约定,会让王慧兰萌动的爱意受到伤害;如果在仓促间脱口而出婚约“未曾定下”,又会让王慧兰对婚姻的憧憬受到伤害。因此,王慧兰的被动即在于生命个体在特定环境中引发出的个性化的选择和情趣化的观念,一个看似仓促的念头正是一个有着强烈主体意识的人所必具的生命主张。即如剧作所提出的“乱世生存道,人情最合理”,剧作始终围绕乱世对生命个体及其行为的触及,展现发乎天然的心灵悸动与人性理解,这恰恰是超越时代观念限制的生命真谛。《踏伞行》俨然附着当代的情感语言,展现着剧作家对于人的生命感知和主体张扬。因此,该剧描绘的人、情感和观念是极具现代意义的。
可贵的是,戏曲文学上的现代质感在与莆仙戏的古典气质交融之时,充分地结合了传统演剧手段和表现方式,让饱含现代观照的故事情境具有了古典艺术的空灵和通透。该剧主要人物行当只有正旦、正生、青衣、贴旦、丑和童以及在不同场景中可以灵活扮演的4个检场人,这充分发挥了莆仙戏在传统七子班、八仙班时期所形成的行当规制,让数量不多的演员变现出丰富多元的舞台效果。
《踏伞行》的创排用莆仙戏艺术本体来实现现代转化,展示了当前莆仙戏剧人对于莆仙戏古老艺术传统的文化自信,对很长时间里莆仙戏创作中的艺术迷茫和实践逆流,做了尽可能的矫正,这是莆仙戏艺术生态渐进恢复元气的切实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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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馗,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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